年月日:1955:19550803:19550803-c-prc-did-001-萧军日记



萧军日记>19550803

1955年08月03日
上午写了两页稿。
下午去帅府园看日本木刻展览,观众很少,冷落得很。现代的一些木刻,主要是表现日本人民当前的痛苦,如失业,农民生活穷困,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的损害,为反对美国侵占而斗争等。因为这种生活本身就是阴郁的,惨淡的,所用多是浓墨乱刀,表现一点的黑白法,这对于一般中国观众,恐怕不容易欣赏;相反的那些“木艺木刻”却是精美细致的,(这些全是几十年前的东西),达到了髙度技术水平,他们的风格和中国套色木刻又不同,精巧有余,浑厚不足。
夜间我把我将来回乡种地的想法计划和芬说了,起始她不以为然(当然她是不愿我放弃文学去种地),我将一切情况和她解释了,她也觉得对。她有时是过度天真,直觉,不能深刻思索问题,因此也不能深刻理解别人的思想和感情。
经过这次“胡风事件”后,文艺界可能发生以下三种倾向:
1.谨小慎微,不敢负责,对于每个人全怀疑,不敢信任,对于稍稍有些突出的作品,就不敢出版,或拖延出版,或者改而又改,才能出版。
2.或者取得了这一次另一面的教训,严格纠正缺点,圑结作家,明他们开展创作,使文艺界好好活跃起来。
3.或者一面团结,一面斗争。
据我的经验和估计,第一个可能较大,因此文艺界一时澄清和活跃是不可能的,至少要三两年以后=根据这判断,我估计他们对我会有以下一些态度和看法:
1.因为我不是党员,又和胡风等认识过,虽然不能证明我在“政治上有什么问题”,但他们是会认为我和他们在思想感情上有共通的地方,因此对我的作品,就尽可能限制,不使它顺利,不大量出版,以免扩大我的影响。我此次又没写文章表明“态度”。
2.已出版的作品,要限制印行,或不再印行。未出的作品如《过去的年代》,短篇集等,尽可能拖延,或不再出版(对《过去的年代》他们如此处埋是不合理的我要斗争)》3.等待相当机会,或者再对我的思想和历史彻底清算一番,或者在文学上就消灭我,除非我认真“低头”,就不罢休。他们是不会甘心让我这样“特殊”存在的。
这以上也许是我估计过于“悲观”,但是从过去历次经验,使我不能不如此想。而且此后连“上诉”的机会也不会有的。因此我也就应该考虑今后的出路:
1.我处在这种不利的气氛中,我出版问题一定难得顺利,因此将来生活就无保障,我负担了这样重的生活担子(老老小小十几口人),不是简单的问题,我必须准备这问题。
2.任何政治上的中伤(如东北问题),我是不怕的,因为我相信自己是坦白洁净的,我也相信共产党中央还不至于“感情”到如此地步。对于破坏我名誉的企图,我也没什么惋惜的,因为远在东北事件他们已用了大力破坏过我了,“反苏,反共,反人民”,我已不珍视这问题。对于我的生命和自由威胁的问题,真到如此地步,我自信也会坦然,毫无恐惧。最坏只有在经济上断绝我出版的机会,如果真的决定了,我从此就放弃文笔生活,以耕种或其他方式生活下去,以了此余生。总之,无论遭受到任何“不幸”,我决不能在“压力”或“威胁”下低头,动摇或屈服,这样一个人活下来也是耻辱的!一个人起码应该保持为“人”的自尊。
3.不管他们此后对我出版问题如何决定,我决定要到乡中去准备一个“后退路”,弄几间房子,一点田地,和父亲去住在一道。芬如果愿意去便去,否则让她留在北京。如果我的出版条件无问题,我也要到乡下去住一个时期,一是体验生活,二是远离文坛这是非之区。
4.趁着手中还有一点钱,秋天我应去和父亲商量,如果他能回乡,就先回乡,先准备几间房子。
5.如果他们真的无理由不给我出版,我也必要写信给人民代表大会,政府中央,法律机关,提起控诉,即使结果失败了,我也无所惧,而后我就死心踏地放弃文笔生活。我对于这出版问题,实在是不能再忍耐而如此痛苦悲观r……我是全心全意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在文学上为中国人民留下'一些什么,可是我如今所遇到的却是这样町悲的‘‘现实”,对我的工作冷淡和阻碍,我说什么呢?只好退去罢!待将来中国需要文学时再说。我这样的准备和下场当然是痛苦的>但是也只能如此。要解决我和文艺界某些人们的矛盾,除非共产党中央对东北问题>对我个人的看法有个明确交代,因此我也就难于和文艺界合作下去,因此我也就索性远些,再远些……不争不进,退而远咎。
卖画的老杨又送来郑板桥梅兰竹菊四条屏幅,戴熙山水小中堂,全是真品,他只要六元钱,我留下了。因为自己经济情况不稳定,出版问题无把握,决定尽可能不买什么了。但这老人是真诚的,画本身也是值得的,我们又有了两三年的交谊,就留下了。每次他来总是说着对我的感情,说平生以来没遇见过像我这样实在的人,卖画是小事,要常来看看我是真的,前几天我闹了点小病,他说他一直不安到现在’。
对于别人的恭维和称赞,当然用不到过度相信,但却不能忽视一个人的真诚,随便把人情猜测为卑鄙的,这人也就是卑鄙。我相信我自己还是个“实在”的人。
由于中国被几千年封建统治和帝国主义侵略的影响,把中国一部分人(真正劳动人民和有骨气的知识分子除外)造成了一种奴才型和市侩型的产物,这特别是表现在知识阶层中。前者是封建统治结果的产物,后者是帝国主义侵人和本国资本主义兴起的产物。
奴才型的特点是谄上骄下,逢当权者即取媚,以获得他们所要获得的柬西>所谓廉耻,骨气,人的自尊……人的情义,正义,真理,公道……在他们是不存在的。
市侩型的特点是只要有利可图,于己无害的事,不惜选取任何手段而达到目的。当然廉耻等类问题也是不存在的。以上这两种东西,虽然产生的社会基础不同,表现的形式不同,本质是一个东西:“保存自己,损害旁人”。
中国人总怕吃亏,不吃亏的别一面当然是占便宜,结果是全变成了聪明人,最终也还是吃亏。只看眼前的便宜,而忘了未来的亏!
有好些善心肠关心我的人,总是说:“你这样做,自己要吃亏呀!”对于他们“为了我”的动机'我无可责备,我感谢他们,但是却不能听从他们这意见。只要是真理1正义所在的地方,我必须要坚持,要斗争“虽九死而无悔!”但是由于年龄大了,经验多了,方式方法是要考虑的,但基本精神和主张,我将至死不变的。
人生不过几十年,良心上负着污点,屈辱……苟活下去,这还不如无生,在我这人是永远不会有快乐,还不如死了倒轻松。当然黑着良心,毫无羞耻地而活下来的人,我“佩服”他们这种“无耻近乎勇”的精神,但在我是办不到的。
中国正处在这过渡的混乱的历史阶段中,新的道德标准还没形成,旧的已崩溃,因此作为“人”的正确态度也就奇形怪状。
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从日本帝国主义、国民党以及其他恶势力中解放出来,带领中国人民向富强,自由……的共产主义前进,在这一点上,本质上,我绝对尊敬,拥护它,但对于任人,处事非正派的,非革命的,非马克思列宁主义,非毛泽东所提出的那种对人民的允诺,我却不能心平气和。总之,用任何势力或暴力,或“方法”,想使我屈服,这决不可能。头可断,而不可屈;饿可挨,而气不可馁。尽管我无地位,无名闻,被冷淡……但是我不能改变我的操守。我可以沉默,我可以去种地,甚至我可以死……但却不能违背正义和真理,违背良心,违背共产主义最高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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