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锡山日记>19500709
七月九日
复尚厚菴函——人应当怎样 你屡言:“你的思想近于佛,你可把佛学涉猎涉猎,可能有帮助。”我答说:我的思想,是不是近于佛,因我未学佛,我尚不知。我感到佛理易懂,佛书难解。我以为佛学的书,太刻入了,亦太多了,可能是名词掩了义,说法掩了理。岁月易逝,我应当做的事,即时赶快的做,还是做不完,我何敢舍了我应做的事,再在自己心上贴金。我说佛理易懂,亦是就我自己的估量,究竟易懂不易懂,不敢确定。 我可以说说我的认识,我认为有个思不到,想不通,说不明的那个什么。他是无始终的,无边际的,且是不动的,不变的,我姑且把他名之为真。这个真中,有个大空。大空之中,有星辰日月,大地山河。这许多星辰日月,大地山河,是有数的,抑是无数的?我说不来。这星辰日月,大地山河,是有始终的,是有边际的,是动的,是变的,这是说他的现象。由此现象上表现出万物的万有来。这万物的万有,是由种子形成的;这种子是由真来的。万物各有各的种子,但其来历则是一个。这一个来历的万有的种子,合起来就是真的全体。种子是从真来的,真是不可思议的,所以种子亦是不可思议的。这万物之中,各具有真的一体,惟人是具有真的全体的。因人所具的是真的全体,故成为真的种子;所以人就是收获真的,亦是归还真的。所有一切一切的动与变,均是为收获真而变而动的;亦就是这一切一切的万有,共同负的个收获真以归还真的责任,其所以动,其所以变,亦是为收获真以归还真而动而变的。如织机的机梭,是为收获布而动的;一往一来,有一往一来之效。日月的机梭,是为收获真而动的;一往一来,有一往一来之功。不识机织者,认机梭是徒劳往返;不识宇宙者,认日月是徒劳往返。机布之完成有期,收获真之完成亦有期。一关一闭,一明一昧,其为宇宙之大昼夜乎。人是渺小的,在大空中,如同大海中之一滴水;人生是短暂的,在大昼夜中,不过大时间之一刹那。然人在大空之中,大昼夜之间,完成收获真的责任以归还真;是此一渺小,一刹那,可放乎大空之外,超乎大昼夜之长,与真为一。亦是无边际的,无始终的,非渺小的,非短暂的,不动的,不变的。即动与变,亦是洒洒然而动,游游然而变。是乃不动之动,不变之变,既不受烦恼所拘,亦不为快乐所兴。自由自在,其为真之真乎。 故人之生也,不当遗弃渺小,空过刹那;应以此渺小,在此刹那间收获真,以得到非渺小,非刹那。但真与物为一体,原来是个一,成了种子还是个一,演变成万有,仍然是个一。从一方面看,物不是真;从另一方面看,真即在物中。物由真来,物原具于真中。真以物寄,真即存于物内,欲收获真以归还真,即离不开物。若离开物,即无所谓真。如同一粒谷的质,不是谷的种子,但若离开谷的质,亦即无谷的种子。谷的质是由谷的种子来,种子即具有谷的质,种子亦即存于谷的质中。故人生之目的,是爱己、成己、化己。人生之任务,是爱物、成物、化物。化物而尽其性,是人之责任;物性之不易尽,是物之本然。尽不到此责任,是人的欠缺。所以从烦恼上说,不能不以为原来的这回事为多事;从快乐上说,这多事正为没事。化物以成物,是收获真上的事,做这化物以成物的工,是人的责任上的事。事是事,做是做,事要等于无事,做要等于无做;故不必烦恼,亦无须快乐。烦恼是违物,快乐是离真。既原来有这么回事,自己又做了这么样人,就只有一个做。但做要等于不做,成要等于无成。还要在做等于不做上得到做,成等于无成上得到成。所以人只有日不暇给的,做那成己成人以收获真的事。做多少,就算多少,就有多少。且成人多少,就是成己多少,成己成人是一件事。生与死,亦是一件事;生时做到多少,死时获得多少。生时做的是物,死时获的亦是物;生时做的是真,死时获的亦是真。所以人生,勿重了成己,轻了成人;勿重了物,轻了真;勿重了生,轻了死。应当是生到老,忙到老,做到老,学到老。为什么生?为什么忙?做什么?学什么?是人生的个问题。但人生是有欲的,欲有二种:一为身欲,一为心欲。身欲是杀己杀人的,心欲是成己成人的;身欲不可不去,心欲不可不用。为这个生,为这个忙;做这个,学这个。去身欲是格物,用心欲是明明德于天下。 格是正的意思,含有正其不正的功能,这格字是由名词来的,在名词上说格是规格,将名词变为动词,即是将不合于规格的,使之合于规格。物是事的意思,中国的成己成人,与成己成物通用,人于自身以外,与其他的人或物发生关系时皆为事;故格物即为正事,使人与人和人与物关系的事,均入于规格而得其正。事有三种:一种是属于人与人关系的,一种是属于人与物关系的,一种是属于人与人与物关系的。此三种事,无论那一种,均有两个含义。属于人与人关系的事,含有一情一理:报恩是情,推恕是理。然情与理并非二致,他人之情,即是自己之理;尽他人之情,即是明自己之理。如李密请养是情,准其请养是理。属于人与物关系的事,含有一用一效:物得其用是用,用得其当是效。如燃炭烧水是用,热力之大小与锅炉之距离相适是效。亦必须效用合一,方合物则。属于人与人与物关系的事,在人方面是情理,在物方面是效用。如办一工厂,在人方面是尽情合理,在物方面是效用适当。送人礼品,是以物表情理;物的效用,即成为人的情理。格物不是在外面穷万物之理。物理是具体的,万物各有各的理,穷之不易尽,即穷之尽,亦只能了解了物,仅属于知识。亦不是内面离开了物,格心之非。心即是真,真本无非,亦无须格。事有事理,物有物则,人有人情。理是理路,理路是个公式,可往可来,我可以施诸人,人亦可以施诸我。则是法则,法则是抽象的,以其法则处其物,使之合乎用而显其效。情是情理,处人、尽人之情,以明己之理;推己之情,以全人之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情理兼备。一理一则一情,可以适用于事事物物人人。且则与理与情是现成的;心本是明的,心明亦是现成的。这两个现成一直接,即内外相合。故格物是合内外之道,不是单向外,穷万物之理,亦不是单向内,格心之非。 究竟所谓格物者,何为物?如何格?人心有染的性能,是与生俱来的。因染粘习,因习成蔽,这就是物。格物,就是化习净染以去蔽。化习是第一步工夫,净染是第二步工夫,均须内外交攻;内是自己的明,外是事理物则与人情。由内向外,是以自己的明,处事处物处人;由外向内,是就事理物则人情的反应。这处理出去与反应回来,如与真不合就是蔽;内外交攻,就是攻蔽。攻蔽就是化习净染,化习是外功,净染是内功。习化则明不蔽,净染则涅不缁。孔子对子路说:“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以形容真,可谓尽致。习化染净,则可显真现明,使自己的明与事理物则人情相合,就是格物的完成。格物的标准,就是使人与人关系上的事,不伤人之情与理;人与物关系上的事,不损物之用与效;人与人与物关系上的事,不伤情理与效用。然人各有各的染性,其浓淡各有不同,所染的习,其厚薄亦不同。故格物要抱的自己紧紧的,由处理事物人情的反应上,有什么物当格就格;若离开了自身说格物,即无物可格。所以格物的过程,必须是以觉悟开始,以力行建基,以持续完成。然觉悟难,力行尤难,持续更难;必须智以觉悟,仁以力行,勇以持续,三者合力,始能完成物格。否则习能蔽真,真蔽则真性不显,习反成性。一切应事接物处人,均以习处;愈处愈熟,处愈熟习愈厚。古人说“后生可畏”,就是说他习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是谓习已成性。习成之后自动的觉悟很难,或是受惩创或是逢痛苦,或是被管教,或是遭责难,必须加上外力始能觉悟。这亦是说习薄的人,若是习厚的人,愈年长其习愈固,觉悟亦愈难。因之世道愈坏,人类的悲惨亦愈多。到此时必须有圣智出,假政权以行天罚,革故鼎新,除恶生善,以救人类。此所以一治一乱之所由兴。但此一治一乱,不是造化之安排,乃是人事之不逮。假使政权常能保持以仁育人,以中衡事,以忠尽己,以恕处人,以公处利害,以平处劳享,一治永治,何乱之有。此言习染成性,难以觉悟,并演出祸变。但只要有力之人启发人心,觉悟亦不难。孟子说:“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猶兴”。人各有心,心即是真,真是公理,无差别,无人我,是一本,是一体;只要启发起人心来,觉悟亦甚易。至力行是种性的能力,种性的能力是无限量的,持续是继动的能力,推动此种性的能力,继续不断的发展。这觉悟是智的启迪,力行是仁的萌芽,持续是勇的自强。物格是智仁勇三达德的产物,非具备此三德,不能达成物格的目的。故格物必须由知善的觉悟而立志,由立志而力行;力行是得善而固执之。由固执而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加上持续的学之弗能弗措,问之弗知弗措,思之弗得弗措,辨之弗明弗措,行之弗笃弗措;以至于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始能物格。 以上我说了格物的工夫,至于完成这个工夫的途径,就是思与学。思是用自己的明,以明自己,如钻木取火;学是用他人之明,以明自己,如借灯燃灯。学是吸收,思是消化。无论吸收与消化,均须凭自己上达的热忱。上达二字,可以浅解,亦可以深解;浅解是人事,深解是真理。人事的上达,是作人作事的向上;真理的上达,是人生任务的交代。孔子说:“莫我知也夫!”子贡说:“何为其莫知子也?”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这就是真理的交代。但无论人事与真理,均须凭上达的热枕。这上达的热忱,亦是智仁勇三达德的产物。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上达必须由知耻开端,人若无耻,即无上达的热忱,放辟邪侈,无所不为,逐利争名,损己害人,不知所耻,为之熟而耻尽,耻尽热忱之根绝,不可救药。知耻为上达的动机,有此动机,然后才能走上学与思的途径。学思必须并用,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吸收而不消化是罔然。不借他人之明,证自己之思,恐思走了错路,陷入危殆。学思互用,正确了自己的意念,格物方有把握。这是说了化习浄染。至防染防习,是人类最要紧的事。与其染浓习厚,而净而化,不如染淡习薄为愈。所以儒者从“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说起,讲胎教、贵家教、重择乡(孟母三迁),慎交友(无友不如己者,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尊良师、尚圣治,此皆淡染防习之道。能淡染防习,较之染浓习厚而再去之,不只易为,且在人类中可免多少伤害。 以上是说途径,还需要有做法,做法必须是把握现实。现实是自己的身欲与外界的人与物接触时,就其反应上,用自己的明来纠正其不正处。这个纠正,就是化习净染。纠正的次数愈多,化与净的功效亦愈大。这做法是些什么?以儒家的学术,说到言行上,均是这个做法。但其做法,有由内向外的,有由外向内的,亦有内外交攻的。由内向外的:如九容、五仁、四箴,恕道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外向内的:如九思、三戒、三省。内外交攻的,分为先外而后内的,与先内而后外的。先外而后内的:如挈矩之道,如“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先内而后外的:如“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知,礼人不答反其敬”。就反应上修正自己,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莫怨乎外,怨外是枉然,反添了怨的遮蔽;不只是无益于化习浮染,反是浓染厚习。由内向外,由外向内,是自己的工夫;内外交攻,是反应的修正。就反应上修正自己,最为确实。至于动念为行为之根据,能在动念上修正,尤可使言行从根本上得其当。但在动念上修正,必须到习薄染淡时,方可得之。至于礼乐,亦是去习净染上一件重要事。礼得其适,可以节染;乐得其适,可以调染。节染调染,均能脱习。所谓适,是适于各人之感受量,过乎其量,则不能接受;不及其量,则不起作用,礼乐之过与不及,皆成形式;成了形式,则失调节之作用。凡此诸端,皆是人的言行与心思上,朝夕不离的事。就自己一日中现实的言行心思,抱的紧紧的,格自己的物;去尽了身欲,用上了心欲,明明德于天下。为这个生,为这个忙,学成这个,做到这个;完成了真的种子,收获真以归还真。人应当这样,其庶几乎,可以为人矣。 今日吾人,应该日不暇给的做些什么?由重心轻物,转为重物轻心,两个极端,使心物分离。心不能正物用,物不能表心效。反成心为物化,物掩心用;以心逐物,物长人欲;人欲横流,理性不展。致人多机心,群多私谋;各谋其利,各委其害;各图其私,各废其公;互斗其心,以他人作自己的刍狗;互逐其利,以他国满自己的欲壑。强凌弱,众暴寡,富欺贫,智诈愚。使科学为人类之祸害,愈发明,杀人愈狠;使智识为残人之利器,愈高明,毁人愈工。人的劳动,不获其全享;人的生活,不得其快愉。人尽其力以祸人,地尽其利以祸世,是吾人之所忧者。忧之当如何?应当医救。医救之道,端在启发人心上慈惠之德性,树立世界上主张公道之力量。有此德性,有此力量,教之管之。使人皆互亲,仇恨不结;国皆礼让,争夺不兴。去生产之剥削,杜国际之侵略;科学公有,愈发达人类的享受愈多;人才公用,愈高明社会的进化愈速。人尽其力以福人,地尽其力以福世;使人与人间,国与国间,得到正常关系。进世界于大同,登人类于安和,使人尽从收获真以归还真上做生活。“大明始终”,亦能体会着,“不习无不利”,亦能说得来。“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成为自己的现象。“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的这回事,亦就成为自己做,自己成,自己的事。 世语说:“当值者昏,旁观者明”,当值者是以身欲处事,旁观者是以心欲判事。人能格净身欲,用上心欲,处当值之事,亦能如旁观。但去了身欲,并不是没有视听。视色仍辨色,然等于色盲眼,色与视欲,不生关系;听声仍辨声,然等于无耳鼓,声与听欲,不生关系;其他身欲,如最强烈之饮食男女,亦莫不如此。惟其如此,故能处情逆物诱之事,如大喇嘛的秤,逆与物无论多大,亦不反应。处他人利害之事,如二喇嘛的秤,毫厘必辨。处他人是非之事,若大明镜,本来是什么,照个什么。投石而水不溅,涅色而染不沾,身欲如同净水,心欲如同生龙;净水则不蔽明,生龙则不违机。庶几可以生,可以死。生则当值如旁观,游然自得自主,处事如明镜,洒然自由自乐。得志以行于世,有为等于无为;不得志以达其道,无为等于有为。死可以无息而久,久则悠远、博厚、高明、无疆。此为吾人所当急为者!君其向往否? 一九五○年七月九日述于台北 附:大喇嘛的秤与二喇嘛的秤 大喇嘛的秤——前清入关后,为笼络西藏、蒙古活佛的人,所以在五台山上为大喇嘛、二喇嘛盖了许多寺院。大喇嘛很有势力,最初他们到某一地,地方官还要跪着迎接,被他们用马鞭打落顶子者很多,足见其声势的显赫。当时五台的县知事名骆长华者,他有一天走到街上,逢见一个老百姓鞭挞驴很厉害,就问他说:“你为甚么这样打驴?”老百姓说:“我背了一背草,大喇嘛还给我称下一斤,它驮了一驮草,连一斤也没称下,它还不如我,养它做甚?所以我气得打它。”老百姓的话,固然有点故意刺激他,但骆知事知道事非无因,就留心多方调查,知道大喇嘛的秤,是秤钩与提绳在一个孔子里,所以称多么重的东西,秤杆也不动的,于是骆知事就在巡抚跟前参他,但参了多少次,巡抚也不敢如何。后来骆知事立下志,非参倒他不做官,就把他告到朝廷那里,最后清廷下旨才把他惩处了,并且为给他留体面,特给他个穿靴的夹杠处分。普通犯人是不穿靴子夹杠刑,实际上穿靴子夹杠受刑更痛苦。 我以为人生也要如大喇嘛的秤,称多少东西亦没有分量,亦就是外面如何大的刺激,动摇不了自己。这就是我常说的“官诱不动,钱买不动,手枪炸弹威吓不动”。因为官能诱动你,你的命就在官手里;钱能买动你,你的命就在钱手里;手枪炸弹能威吓动你,你的节操就被手枪炸弹破坏了。所以世上的东西,不论甚么只要能波动你,你就不够个大喇嘛的秤。秤钩与提绳距离大,则少有刺激亦必反应;秤钩与提绳距离小,则小刺激不反应,大刺激亦要反应。既然反应,则是自己的祸福利害,自己没有把握,仍随外来的刺激而决定。人生能如大喇嘛的秤,处理刺激,无论多大的横逆利诱威胁侮辱之来,亦均不为所动,才是自由、自主、自动、自乐的生活。这是指处理刺激而言,至若辨别是非利害,即须用二喇嘛的秤,始能毫厘分明。 二喇嘛的秤——大喇嘛受处分之后,二喇嘛提出一个声明说:“如命我继任大喇嘛位,我的秤杆无限长,我的秤钩与提绳之距离无限长,虽毫厘之物,亦能得出轻重来。”这是二喇嘛的思想。辨别人我的利害,人我的是非,应当如这二喇嘛的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