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90805
1949年08月05日
星期五
坐电车去老虎台,新屯公园走了一转。
车上遇到那女看护=她高身,瘦,如有肺病似的狐狸脸,还抹了一些薄薄的脂粉,眼睛很灵活,一望而知道这是一个狭小,刻薄,聪明,嫉妒,势力,俗气而无学识的女人。虽然已经无青春了,但却很懂风情的样子。
老虎台人们似乎还照样,向洪他们依然是开会,研究如何开掘“三百三”。他们生活单调,无聊。
那个工程师把一套马克思等像画起来了,那实在是画得不成样子,因为他是自修。
今年雨水好,半月不经过那里,上坡上的枣树已长了一人多高,野草也特别丰茂。
公园中小池的荷花正开着,有的落了瓣,有的含蓄,叶子也有着新舒卷,叶茎拔出很高,盖满水面。
H-一时半坐车回来。
一个人出行无一定目的是很无聊的事。
住在这里渐渐感到无聊和不安心,这很不好。由沈阳到这里仅仅四个月。我必须要找一件工作把自己支持下去。
为了孩子们很操心,也付出了很大力量。弄得有时焦躁。现在只是孤独,寂寞,忍耐,等待地生活着。
回路中有两个高身材的人,一个是胖而像个“绅士”式的人,穿着白府绸西服裤子,一个是长脸,瘦而有胡子。大约是两个“技术人员”之类。听那胖子说什么他是“逃亡地主”了,他骂着“什么叫??逃亡’啊?真说得容易……这些王八蛋……”又说,“……他们用电话把你找去了,说不上三两句话……就完了……这些‘外行’真无聊……”我估计这一定是哪部分工程师之类,在不满意他们底领导人,“绅士”或“逃亡地主”之后?我望着他们没进矿务局,也没进医院,竟一直走了。我想我还会有机会遇到他们,这倒可做小说中两个人型。
有仇恨埋下的地方,就要盛开报复的花!
这是昨晚想起的一句话,也是我所思索着的一个“主题”,我要在作品里怎样解溶开这人间的仇恨和报复啊!这是多么执拗而可怕的力啊!有了它人间是不容易太平的,所谓“冤冤相报”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比方那些地主子弟,被误杀人们底子弟……他们在深心中隐隐的仇恨,那一定是顽强而可怕的,单靠暴力,强力镇压是不行的,必须把它们升华,引向更高级的方向去……这要导入哲学和宗教性的“魔道”了。但我却要思索这主题。——听了上面那两个人谈话,以及今天报上所载破获“一贯道”情形……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把人导向更明智,更善美的远境呢?而脱开这互相啮食人间屠场的盘道呢?
人所获得痛苦和快乐,他们付出的代价,常常是高于他们底所得啊!
我底思想有些矛盾而混乱了,感情很悲苦!
我同时具有着恶魔般的毁灭一切暴风雨似的报复心,又具有着赦免一切,同情一切,万众同心的光风霁月的上帝式的爱生心!它们常常是交战,而混乱着,我整顿自己,提醒自己,鞭打自己,谴责自己啊!免于走入魔道而堕落……。
人生究竟是苦还是快乐?“快乐”仅是费去痛苦的总代价。有时为了一滴蜜,人可以用去一升血来换取它啊!
我怀疑,混乱……焦躁,不安……我要重新对人生意义估价了。
一种可怕的,混乱的,纷争的中国社会,依然是等在前边,在三、五十年以内中国是不会太平的,世界也不会太平的。那么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呢?既然不想自杀,那只有现实地,主动地,强韧地……战斗下去罢!与其后退,迟疑……一般被侮辱与损害而活着,莫如进攻,主动而战斗而活下去,至于死,人早晚是要经历着的,结果总是一样。
力量与战斗——这就是我的新人生。
我很庆幸他们使我不参加任何“组织”,这对我是爽利而自由,不受一些可厌的繁琐,也可脱离将来必要到来的那种政治混乱的矛盾泥坑。我自己底方向还由我自己来决定罢——这几乎是一种命定了。
有时我对芬不必要的话还是说得太多,此后要尽力减少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