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90728
1949年07月28日
星期四
上午八时半和芬去浑河南沿永安桥头“养老院”去参观。那地址原来是日本职员单身宿舍,二层楼房,院中有花有树。去的时候一些老人和伤残人正坐在院中大树附近听一个老工人在读政治课本。
和那里负责人和工会主任(一个有了胡子六十八岁老打旗、扳道工人胡法德),成殿发(工会组织部长,四十六岁,残废了,断了一条腿的铁路打旗工人),孙宝文(龙凤矿,残了一条腿的铁道木匠,十六岁做工),这是个勾鼻,精明,能干的角色,他是副主任。谈了大概情形,和他们每人历史,这里所收的为五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年以上工龄老年工人和伤残者。伤残人有十八岁以上的。
去看了纺麻经,大草袋,草绳,编柳条帽……的工作地方,他们全在沉默地工作着,他们精神看来很壮旺,脸色红红的,一个高身,红脸,白发,秃顶,高鼻……一个老牧师似的老人——我在某一次电车上见过他——也在那里打草袋。一个十九岁的断了一条腿和臂的青年人也在打草袋。
走进开水房,那个秃顶,高鼻,烂眼的老年人,忽然向我来“吿状”了。他说他做了三十四年工,要过饭,最后在去年春天在老虎台看木料厂,夜间开门,屋里未关电门(三二O电压)他被过电了,当时昏过去了,一个钟头醒过来,经过摩擦胃胸,由口里有电味烂油出来了,抬到医院,三天后从脚趾,手指流出黑色血了,骨头变黑了……。他给我看手,看脚,那全僵着,缺掉几根手指头。他又诉说他无衣服,抖着身上一身破烂衣裤给我看:
“不就是这套衣服吗?我夜间洗了……白天穿上啊……我被伤了,住在医院里,就盼望你们(指八路军)来……你们来了……可是我还没衣服啊……”他诉说着,激昂的哭了,一条长长鼻涕从唇上流出来,我要代他揩掉,但是这鼻涕竟然一下子落到那上衣的小袋子里去了,我微微感到一点遗憾之情。他又领我去看他夜间盖的被子,那是一条孩子用的方形破烂的小被子,而且是借来的。
和我一道陪着参观的常树镇(那里负责人)一个青年事务员,吿诉我,这老人本来可发衣服,因为别人说他把挣的钱全给了他嫂子了,如今调查一下,可以发他。当时允许了他,但他似相信又不相信地离开了。他六十三岁,名叫张金。他为社会工作了三十四年,最后就剩身上那件破衣裤!这还不是真正“无产阶级”么?
另外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她是这院中唯一女人,是个哑巴,很壮健,愉快,倔强——她和我们比着手势,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她是顶着丈夫资格来的。在花白的小发髻上还簪了两朵野菊花。
我们全见了那八十二岁老水道工人,他健康愉快,一顿饭还能吃一斤煎饼,正在选草……一个有胡子的六十岁老工人,他动作神情俨如一个青年人,我玩笑地说,他去了胡子可以再结婚了。他说他底老婆因粮米贵“窖”起来了(即死了的意思)。
他们高贵,正直,天真……壮健,我对这些劳动了一生的好人们,充满了一种感动的,哀怜的,崇高的尊敬之情,我不愿隐瞒,我从心中很爱他们啊!他们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啊!
午间(一点钟以内)下了车站,走在街角时,忽然接连巨大地响了几次轰声——后来才知道是在老虎台以北,一辆拉七十几枚地雷的汽车爆炸了,死了二十五、六人,伤了三人。这是抚顺最大的伤亡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