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1949:19490520:19490520-c-prc-did-001-萧军日记



萧军日记>19490520

1949年05月20日
星期五
写了一封信给家中(碾盘沟)。
搭八点四十七分车回到职工总会。
在月台上遇到一个断了一只脚掌的卖纸烟和花生、糖球的老人,他吿诉我他底脚是在伪满时掘煤送车时被轧断的,当时给了他二百元钱,右手一段中指骨也断了。弟兄两个,弟弟在矿务局里做零工。
“共产党……你知道不知道?”我开始做“政治”调查问他。
“咋不知道哇?”他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张开一张脱落了门牙的嘴,露出秃秃的牙床,像一个婴儿似的,脸色红红的。
“共产党好不好?”
“咋不好哇?救人命嗳!”
“知道不知道毛泽东,朱德?”
“咋不知道哇?他们还和早先的张作霖辩论过。他们要贫富均匀,张作霖不赞成他们……”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听到的这样传说。
“如今不挨饿了罢?”我继续问着,就顺便坐在他对面那水门汀的地上,看看他那几盒有了褪色的纸烟,一些沾了灰尘的大小糖蛋放在一具小木匣里,另外还有一些小花生,和卤水花生。一个工人来买烟,一万元买七棵烟,还差五百元钱,他也慷慨地不要了。接着他就指挥了一下四外的野地,热情地和我说起来了:
“……在去年这时候满地是人,男人,女人,孩子……挖野菜,连根全挖光了,菜老了,就吃叶挺挺,喝豆饼汁,人饿死多了,一斤二两重的票子还买不到一斤高粱米,……如今全有米吃了,如今这高粱米可好咧!在满洲国时这叫’文化米’——他把‘文化’读成‘五花’——咱怎能吃到……”
他满足,愉快,兴奋……这使我深深受了感动!他们称共产党为“救命党”……它救活了万万千千的人民,这更使自己感到对于这些人“毫无用处”。伟大的应该是这个党和那真正的党人们,以及毛泽东。当然决不是那些坏党人们。
临由工作队回来时,我征求他们对我有什么意见——我也知道他们会客气说“没意见”,我也自知没妨碍他们什么,也帮助了他们一些知识——但也必须如此做,这对他们也是一种“示范”作用。接着我给他们提了一些意见:
1.沉下心去,不要不安心,认真为本阶级服务。
2.放下决心学习。
3.建立生活纪律,养成一定的革命工人的模范作风。
4.到分会工作时,要先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不要自以为是等等。他们全很热情希望我早些日子由露天掘回到老虎台给他们一些帮助’我如今虽然对于任何人底“热情”并不容易感动,但于真正的热情也不能无动于衷不珍视。
有一部分人顺路去机电厂工作,送我到车站上,由那个搬运工李润之扛行李送到车站上,他对我似乎有一种很深沉的感情,但却没在表面上表现什么。我对工作队中人除开他,再就是掘煤工赵厚方=伙夫老路,具有一种特别感情,他们全是纯朴,深厚,正直,刚强,毫无俗气和油滑的地方。
给向洪和萧良留了一封信,说明待我回来愿去老虎台帮他们做些文教工作。
在电车上我看到一个样子很古峻的老工人,头发半白了,眉骨,颧骨,颊骨全很突出,鼻子也宽大正直,两只带些褐色的小眼睛,宁静而深思地深深藏在不甚浓厚的眉毛下面,既温和又庄严,如一个古代的希腊式的学者或思想家,这是一副很美丽的面相,具有一种自然的使人尊敬的高贵感觉。但他不是“王”,而是一个工人啊!但他却具有一个“王”的气魄!
到总工会门前时,正遇到这里秧歌队出发去制油厂演出,芬也跟他们去参观,只好我自己留在家里。
小四看我回来,有些认生,在保姆怀里竟不肯让我抱了。独自散步到报社里,翻到过去《生活报》,其中有一段车向忱短文,竟也来把我俏皮了一通,什么“盖棺论定”等。对于这些老朽的迂腐的酸秀才,为了讨好共产党的做法,我当然只能笑笑,但是接着一种不愉快的心情又泛滥起来了,想到这次论战,因为《生活报》等人无能,不能制服我,不惜用了各种不光彩的手段,对群众威胁,利诱,组织,动员等办法,最后又抬出了“共产党”借了组织力量来撑腰,以争取“胜利”,无论如何我是蔑视他们的,既可怜又无聊,甚至有些卑鄙。
夜间,市政府丁伟来,他们那里正在进行党圑登记,考问着每个人,他也被问了一次=很感不愉快,工作暂时停顿了,两只手枪也借故被收了去——“马牌”与“加拿大”——市长任用亲戚,哥哥做市立医院院长,以及其他等等现象。他要去打官司,我劝他一切事还是从原则,大处方面看,忍耐一些。也谈到此后我和东北日报事件,在一般较高的知识分子中却是收到了相反的效果,替我作了宣传。因此我竟成了传奇的人物!有的还叫我做“活神仙”,也有的担心我在被监禁。当然我还是从原则上为他解释这些问题,不管共产党如何对我,我还愿意“光荣”归于他们。他们以为我是靠了共产党的“光”在群众中存在的,企图把我从他们底光中推出来。如今好了,我只是靠了我自己底“光”而存在,也使我认识认识自己。
为真理,劳动人民底利益而工作,而斗争,我将不会为了任何阻碍而动摇。“努力工作,战胜一切”!
这一天经过的事情很复杂,我底思想、感情变幻也很复杂,但为真理而战斗的心却是坚贞的。任何飘摇,打撃我全要冲过去:勇敢,坚定,坦白,大方。
当然越要求自己走向完整,也越发觉自己有些杂质越清明,也越顽强,有时感到可耻,觉得任何人——即使最一般的人——有些地方也要比自己美丽、伟大、有自己所不如的地方!因此责备人也就越少了!为了求得自己质量提高,灵魂完整,要从实践中,为人民服务中才能得到证明,否则只是一种驴子磨磨式的抒情游戏,这是空头“良心主义者”的玩意儿,我不要它。
当我越和真正的劳动人民接近,对于那些半吊子的知识分子就越不喜欢。庸俗,怯懦,卑鄙,繁琐,无出息。在革命队伍中,这类渣滓堆积得已经很多了,他们投机,取巧,献媚,轻浮,浅薄……凡有恶德无不具备。
我终于给家中写了一封信去了。我估计决不会有愉快的消息回来,但我准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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