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90324
1949年03月24日
星期四
昨天那个古玩店老板的儿子(李伯阳),是一个二十六岁瘦弱,神经质,老实的青年。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在石家庄被解放了,训练了两个半月如今被遣返回乡了,因此他对共产党有了感激之情。
下午刘芝明来,他说抚顺关于我去工作的事还无回信。我说预备去住三年,他说:
“好,那时候我去接你……”
“那倒不必。”我说。
“你得真把思想改好了,无产阶级化!”
“那除非真正做个矿夫。”
“做矿夫……该改不好还是改不好。”
“所以说,简单的,机械的,被动的也还是不行,还要主观努力。”
他无话说了。我们之间每次谈话,常常是这样的:他突然半玩笑地刺我一下,等到我认真回击一下,他又无法措答,顾左右而言它了。他就是这样见硬就收的人。
整日和夜间读完了《伟大的十年间文学》,使我对同路人和党外作家们之间有了较清楚的认识:前者从文学走向生活;后者从生活走向文学。前者强调认识世界,后者强调改造世界,他们全只是具有了真理的一半。前者是倾向于理智的,客观的,科学的,缺乏一种能动的,革命行动的力,近乎一种纯文学底冷淡;后者是抒情的,喊叫的,浪漫的,天真、幼稚、感觉的,忽视了理智和文学的特殊性。——到后来他们终于互相接近,渗透,而达到了内容和形式高度的统一,进入了踏实的能动的革命现实主义。
中国文艺情形比苏联更要纷杂得很,因为各流派标志并不鲜明,也无代表的凝固性的作品,它们是软件的,不易捉摸的。因此批评起来也难有什么效果,唯一的办法只有靠踏实的作品示范,获得读者的支持。目前中国共产党还是以政治和组织力量来支持他们底作家,这样下去对于他们作家成长将是不利的。
我恐怕还要走我独特的路,给中国文学踏出一个新的方向来。这中间我必要被排挤和辱骂,误解,但要走下去。
不忘民族特点,不背国际方向,这就是将来各国文学者的路。这里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民族文学特点是什么?而后怎样,用什么方法何等主题,走向国际方向。
夜间偶然想起这几句话:
我不怕别人对我更坏任你们推罢,挤罢,甚至用了钉子鞋踏伤我,绊倒我,即使是爬着,滚着,用嘴啃着泥土一寸一寸地前进,我也不会自动离开解放人类真理的大道——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任你们吵罢,叫罢,辱骂罢……即使用世界上最恶毒,丑污,旷所未有的言语攻撃我,扰乱我,涂抹我……甚至塞了我底嘴,即使用胸中最后的喘息,我也要真诚的歌唱,唱出全人类真实的痛苦,欢喜和哀伤!
我不隐瞒,我是现实主义泛人类的痛爱者。
我不怕别人对我更坏,却怕别人对我太好;我不怕别人不爱我,却怕有人在爱我……。
如果我能活八十岁,前四十年算为了我自己,后四十年则是为了别人。
为了眷爱我的人,不得不活下去;为了憎恶我的人,也得活下去第一,我绝不能投降我所反对过的敌人(民族的,阶级的,人类中具恶德的)。
第二,为了这世界上还有依靠和爱我的人。
第三,还有未完成的工作。
因此我还不能死,必须要忍耐地走下去。
我不太留恋“生”,也不恐惧死,同时也知道只要我走下去,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我,自知还有足够的蕴藏力量,胜过一切,所怕的是自己的“倦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