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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日记>19450127

1945年01月27日
星期六
把纪念罗曼.罗兰文章赶完。下午去开“演出座谈会”。
大勇者的精神“要做到伟大,而不在装作伟大!”——《贝多芬传》序言萧军罗曼罗兰——是属于那具有着:水晶似的灵魂,纯金的心,太阳似的光与热……用刀或用笔,为人类底进步而战,流尽最后一滴血;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这样英雄群队中底一人!
在过去还不足十个年头中间,我们已经丧失了我们精神上最伟大的“引擎”两条——高尔基,鲁迅——如今,又一条也摧折了!虽然我们这伟大的机身还具有着若干“引擎”,也还在尽着自己的力量在旋转,遵循了他们所指出的航路,飞向这些巨人们所显示过的那雄阔而高远的境界。
凡是,被称为一位伟大的人,能为人民千古所怀念的人,他们一定要具有着这样共通的品性,就是:要无疲倦地眷爱着人生为人生底向上——物质的,精神的——而战斗:爱自己的同类弟兄,就向那些残害自己的同类的豺狼性的“人”们肉搏;要爱人世间具体的真理,爱人中最美好的品德……。而对于那些蚕食真理的,以及侮蔑、歪曲、假借、背叛、伪造……底痞棍和流氓;“乡愿”和市侩;走狗和奴才……等类,他们是决不饶恕的。除非这些败类真正放下了他们作恶底武器;扯下那欺人的假皮,真诚地改悔了……。否则,他们一定要追进它们最后的巢穴,歼灭这类毒物而后才能放下他们底笔或刀。
他们很好地知道:纵容“恶”,就是对于“恶”底投降,也就是消极或积极作为这“恶”底乳娘。
罗曼罗兰,自称是英雄的大勇主义者: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啊!便是如实地认识这世界,爱它,并且改造它..”
这就是他底真“英雄主义”、“大勇主义”底真髓。——这和世间那些土匪、流氓、强盗、地痞自称的“英雄”绝无相同之点,他自己也就是用了这样的精神,在刀抢林中行走和战斗过来的一人。他没有为了任何障碍而掉进了“历史”底陷坑,或迷人歧路,如他底本国同代作家巴勒斯(M.Barres1862-1923)等人。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巴勒斯他是以“国家主义”相标榜而与罗曼罗兰所领导的“世界主义”作家们相对立。前者是鼓励,拥护……那可羞耻的战争底作家之一。结果,罗曼,罗兰却被一部由政府暗中支持着的可怜的愚民,指为“法奸”!他不得不由法国出走而去避居瑞士。但他并没有卷起那“反战”的大旗,反而在这光明的旗帜下,聚集了法国内:——巴比塞,法朗士;——国外的:——英国的哈代,韦尔斯;丹麦的勃兰兑斯;西班牙的伊本涅兹——等作家,结成了“世界主义同盟”出版了自己的机关刊物《光明》。可是今天——在他临死之前,他却看到——或听到——了他那被叛国贼们献送给希特勒底祖国,竟由那英勇的人民用了自己的手和血得到了光复。而且又和那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他早就是这国家最忠心的老友——缔结了光辉的同盟。他会是安心地闭起了那含着悲酸和喜悦之波的老眼了罢。——这不正是他所终生理想着的“世界主义”底第一步体现了么?
他过去所反抗的是自己祖国所执行的那种可耻的“不义的战争”;在今天,他无疑要为自己祖国人民参加这全世界讨贼的“战争’’而感到光荣和骄傲!
罗曼罗兰的大勇者底精神,得到了真正的承继者了——那整千万为祖国、为自己、为世界大多数人类谋解放,平等=有着优良革命传统的法国人民。
一个人在别的方面他可以作伪,像一个狡猾的商人那样:在面粉里掺假,酒里搅水,纯金里混铜……。但在艺术上他们——具有如此企图的狐狸——必定要遭到失败!真正艺术上所要求的:第一个是“真诚”;第二个是真诚;第三、第四、还是真诚!它要的是真诚的感情,真诚的思想,真诚的美和力量。
这是真正艺术作品本身所要求的;读者、看者,听者……所要求的;也是从古及今凡所有真正在艺术上有所成功伟大的导师们所一致要求于自己,要求于他们底后继者的:
要“习于真”啊!
《若望克里斯托弗》这是罗曼罗兰唯一的长篇小说,几乎也是世界有价值小说中唯一的“长篇”小说。它底主人公——克里斯托弗——就是执了这“真诚”底剑从诸种悲苦、困厄、堕落、失迷……而冲杀过来的。而作者底一生正是用了这“真诚”的笔底剑,蘸了自己“真诚”的血液,冲杀过来的一人。
在一本《贝多芬与歌德》小书底序言里,罗曼罗兰这样说过:
“在我的’员多芬’底路上,我碰到不少使我停留的人物,他们有许多话对我说,而我随时都准备去倾听他们!我生来就是死者底心腹朋友。……”
又在,一本名为《马来亚的狂人》序言中,他如下地称赞著作者支维格(S.Zweig):“支维格他是‘灵魂的猎人’。但是他所猎取的灵魂是活生生的,他没有把它们伤害。……”
前者,那是说他自己对活人和死人底态度:——心腹朋友。后者,是他的文学、艺术上基本的主张,我们也就毋宁说这腊取灵魂的能手就是他自己倒更合适些。比如,那拔俗超群的:“托尔斯泰”、“米开朗哲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唯一的大雕塑家)、“贝多芬”、“歌德’’、“裴辽士”(法国大音乐家)等底传记和评论文章,由我看来,它们应该是超乎他所有的作品,算为他作品群山中底“王峰”。在这类作品里,他不独鲜明地活现地……显示出了这些生前被侮辱与损害的;死后被可耻地冷清威无缘由地被谄媚,被利用……的,具有着:水晶的灵魂,纯金的心,太阳似的光舆热……的,沥血战斗至死不屈的英雄们底身和心,同时也从他们死后被那些可恶的市侩,迂腐的“犬儒”……用了肮脏的层层臭布片——谄媚或屈辱——围裹里,小心地、勇敢地解救出来。他把这些永远闪射着光舆热;爱与恨的伟大心魂,高高擎举起在自己那摩天的手掌上—尊自由神像的样子,做成了后来者人类中底那些真正愿望自己灵魂不被堕落,不入歧途……千年的炬火。同时这作者的心魂也就被一天天地形成了这炬火的一部了。
真诚啊!——人生一切的源泉中,这最甜美的源泉啊,愿万人吸饮它,万人因它而得救,而健康,而获得“生命”的真理罢!
高尔基在他的《海燕》之歌里如此写着:“白蒙蒙的海面的上头,风儿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底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深蓝色的闪电。
“一忽儿,翅膀碰到浪花,一忽儿,像箭似的冲进阴云,它在叫着,而——在这鸟儿勇猛底叫喊里,阴云听见了欢乐。
“这叫喊里面——有的是对暴风雨底渴望!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对于胜利底确信,是阴云在这叫喊里所听见的。
“海鸥在暴风雨前哼着,——哼着,在海面上窜着,愿意把自己对于暴风雨底恐惧藏进海底里去。
“潜水鸟也哼着,——它们这些潜水鸟,够不上享受生活的战斗底快乐;轰撃的雷声,就把它们给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畏缩地在崖岸底下躲藏着肥胖的身体……只有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这泛着白沫的海上飞掠着。”
罗曼罗兰一九??三年在他的《贝多芬传》序言里如此地写着:
“空气在我们周围是郁闷的。老大的欧洲在一种沉重和败朽的氛围里面痿痹了。一种没有灵魂的‘物质主义’压抑在思想上面,而且羁绊着政府和个人的行动。世界,在它底谨愿和卑鄙的自私心里死于窒息。世界透不过气来了。——打开窗户放进那自由的英雄气息,让我们来呼吸罢!……而鲁迅先生在他的1925年一篇杂感文《忽然想到》里面又如此地写着:
“约翰弥耳(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缝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马,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同时也写过这样的话: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需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宛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预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
高尔基是在那残暴的沙皇用着绞架、皮鞭、监狱、充军……统治着俄国伟大人民的年代,他愤怒地唱出了那战斗的《海燕》之歌!他画出了那时代一些可怜和无用的“海鸥’’,纤弱的“潜水鸟”,卑怯、笨拙而肥胖的“企鹅”们底群像;罗曼罗兰他除开宣布了当时那无灵魂的纯“物质主义”腐朽的,充满了市侩流氓……享乐的烟和酒的臭气舆死尸一般的气味的欧洲,他就亲手打开了那“窗户”,要人们来呼吸呼吸那由这窗口吹进来的自由的“英雄气息”;鲁迅他在那军阀、政客、盗贼、奴才文人……横行的年代里;无辜的青年、人民……被杀戮的血底风雨里,他决然地指出了人民所应该采取的战斗的态度和精神,要“敢”!也预告了那“真的愤怒”就要来了的年头。……前面说过,真正伟大的人,他们的品性与精神一定是相连的:为人生底进步,真诚地、固执地终生战斗着。而这些战斗,却又正如罗曼罗兰所说:
“生活是艰苦的。它在那些不甘于灵魂底平庸底人是一种每日的战斗,而且往往是一种悲戚的战斗。没有伟大,没有幸福,在孤独和沉寂中间作战的。”
终于,接连地这侓大的“暴风雨”的时代,“真的愤怒”的时代..由一国家到一国家,由一民族到一民族,由一年到一年,由一人到一人……它到来了!“自由的英雄气息”吹进了每一个爱真理、爱自由、爱未来自己以及万人的美丽生活的民族、国家、人民的鼻管里来了。它充沛了人们底肺胞……进入了这:“不是战胜,就是灭亡”的可战栗的年代了!这年代,更是对于像我们这样多灾、多难、多贼、多寇、多奸、多盗……的中国人民,他们粉碎几千百年被加在身体和精神上奴隶底一切枷锁是在今天:使自己以及子子孙孙们生存、温饱、发展、幸福、权利底获得也就是在今天这“背水一战”了。这是怎样伟大、神圣……超绝千古底“一战”啊!我们要使这“大勇者”们的精神,英雄底气息,透进甚至每一条极纤细的血管里来罢,每一颗极微小的细胞里来罢……我们不能够再容忍一个类似:“海鸥”、“潜水鸟”、“企鹅”……那样的束西混在我们底战阵中,以及类似这种物类的血液混在我们自己的血管褢。在今天,我们也不能够再容忍过去那若干年代利用这民族底脓疮,栖息在它里面底那些“蛆虫”类,吸食我们的血液,咀嚼我们的脂肪,腐蚀、败坏我们的筋骨和灵魂..再作巢、生活、传种、繁殖下去了。最后,更不能够容忍的是:那些企图败坏或偷窃这伟大的人民用自己的血肉换得来的神圣的,胜利的“战果”而要据为已有,甚或要传至子孙的骗子和流氓……。如果他们还不想或不肯放弃这种卑贱的企图、打算,以至用作偷窃的“武器”……。最后,人民们只有驱除他,甚至消灭他。而且要把这批民族、国家的蝥贼,“人中底败类”者底骨屑,沉进那无底的大海里去或制作于人有益的肥田的调料。
鲁迅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对于人民曾概括地指出过中国几千年来历史上的特征: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如今,我们这已是属于“第三时代”了。不独不再“想做”,而且永不会再“做’’了。……我们承继了先哲们的“大勇者”底精神;百战百胜的方法和武器。因此我们这新时代底“铁城”已经坚牢地、不可拔、不可摇撼地铸下了它底伟大的初基。也正在日日夜夜用了铁和血溶解成的那鲜红的汁液浇铸着它底围墙。
我们愿望着这“铸城”的英雄们多些,再多些……勇猛,再勇猛些,来一同为这“城”而奋战罢!
1945年1月27日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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