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1月19日

星期日

早上醒来就知道是个好晴天。
树梢上升起一个通红的太阳，一条乌云从中穿过，切成两半。
一切预示着一个美丽欢愉的日子，但什么能使日子美丽，如果没有一个令人心花怒放的希望？我将和顾耕，那新鲜如朝露的孩子，一同享受我们的青春。
回家梳洗了，吃过早饭，出门。
我一气跑出高西门。
太阳已升得很高。
顾耕从六舍跑出来。
我喜欢看他穿那套黄夹克、蓝裤子，那和他整个人相衬，harmonious［和谐］。
我们信步往城里走。
他问我看了他写的东西以后怎样，我说：“我越来越发觉你和我在灵的方面接近。”
其实我应该说：“你这个人天生就属于我。”
我们混熟了，他和我开玩笑，念我文章里的句子，害得我又羞又急，笑得几乎闭气。
他提议过河，我说没带船钱，他说他带了。
从邮政码头过河，在对岸公路上走。
公路两旁都是白皮树身的一种树，很好看。
一切都美。
我的情绪是一片灿烂，一袭织锦。
我常想：为什么别的男孩子在我身旁只能使我厌烦，只有他能使我快意？大概如贾宝玉所说“男人是土做的”，所有的男人都有一股土味，浊而重，而他一点不带土味，他整个的人没有一分沉淀，一分渣滓。
我想不出他是什么做的，是水又太柔，是火又太烈，是气又太轻。
他像一节音乐，惟一的形容词还是harmonious。
我们谈得很轻松、零碎，竟走到公路尽头，路往下倾斜到江边。
这儿川中公路和川滇西路隔江相望，有一只汽车驳船接应。
我们同时惊叹这一眼望去的景色。
江水完全反映成蓝色，江中金黄的沙滩，远处淡青色的山，水上三四只船滑来滑去，船尾微翘的曲线在水中找到一个对称。
平和、悠闲，像江南的春天。
看到这幅画，谁还能在旁边加一幅画，那上面沸腾着火、血、嘶喊、死亡、仇恨、呻吟、疯狂??我突然感到凄惨。
但这种内感有可告之处，也变成莲子一样清甜。
汽车驳船靠拢了，我们上去玩。
我坐在一个小木砧上，他一时站在我旁边，一时坐在我下面，我们简直像在天堂里过活，谁也不想回去。
这时我们念起可忧的国事。
我乘机问他能不能在危急时给我实际的帮助。
说得不具体，我应该说：“你是不是能不离开我，随我到哪里都跟到哪里？”我所以不能这样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家庭方面的意见。
我觉得他不能爽朗地应承，也是顾念到这方面。
在个人感情上我想他是会舍弃其他机会来陪我的。
有一只渡船过来，我们搭过江去。
到对岸后，走到那长长的嘉乐门外街道上，我给他说辛的事，只不提名字。
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这是不能勉强的。”
进城已一点多钟，街上同学极多。
我注意到他们怎样注视我们。
最可笑的，文法学院的注意他，理工学院的注意我。
我们的脸都给晒得红红的，我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肩后，不知是副什么形象：自然，还是浪荡？晚上妈妈为时局的凶险愁得哭了。
宜山已失守，军队丝毫不能抵抗。
想到国家前途的黑暗，感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什么工作也没心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