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远日记>19440430
1944年04月30日
星期日
九点多钟冼群等来了,请我们三人在对门吃早点。
我和绍温私下叫苦,总是他们请客,我们又没能力回请,真不好意思。
吃完一同到公园,坐茶馆,因为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玩了一会儿牌,仍坐着谈天。
冼群向我要作品看,给他《民族文学》,只不让他当我的面看。
他偶尔瞄一眼,笑着向绍温做眼色:“很美,我看得出。”
温点头:“写得很美,而且富有诗意,也有很多哲学意味。”
她的话是诚恳的,她说看第二遍时发觉到看第一遍时没注意的东西。
这儿我要补述前天晚上的事了:冼群送我们三人回宿舍后,又站在会客室门口谈起来。
他在室里,我们在室外。
不过主要是向绍温一人说话,以我和岫两人为题。
冼群责备温:“你这一两年来有一件事没有做。”
他是指没有在思想方面影响岫。
他说我和岫有许多相同点,我知道他是指个人唯美主义的生活态度。
他说他还没看我的作品就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内容。
我不辩,我承认他的观察有部分的正确性,可是我相信他绝没有把我看透。
然后我们又到对门喝豆浆。
于是我们面对面正式谈起来。
我告诉他我的小说登在《民族文学》上,他坦白地表示反对,理由是:“这家杂志是大家公认带有色彩的,代表某种立场。
我想你当然没有什么浓重的色彩,你把文章发表在这上面,容易引起读者误会,这又何必嘛?而且你做一个作家,当然希望拥有多数的读者,现在这种杂志看的人很少,比方我就从来不看。
现在我们用不着站在任何立场,还是维持你个人独到的见地,择杂志就该择比较中性的。”
我说:“现在杂志不在这种立场就在那种立场,没有什么中性的。”
他说:“怎么没有,还是多得很。”
我说:“那我怎么知道呢?你给我们介绍几个吧。”
他想想说:“《中原》,郭沫若编的就不错。”
我没作声。
其实《中原》就是左派文人的大本营。
难道这是他散的一点烟幕吗?我烦恼极了,因为我现在被迫面对我一向所逃避的问题。
是的,我不应该永远逃避下去。
我既有疑惑,为什么不自己去寻找解答?只因为一个习惯上的隔绝,使我陷在自欺自愚中。
为什么不钻进我所不敢信任的东西里,用自己的判断力去决定它是正是误?这正是检验自己站稳足跟的机会,我不去研究它,怎么肯定它就是我不能采纳的?我一方面存着戒备心理,怕和冼群接近,怕自己失去平衡;另一方面存着冒险的心理,想插足一个新的人群、新的见解,再把我所得和已有的对照一下。
但今晚的相遇是半偶然的。
我和岫走走就到了大岷电影院,我们坐在对门茶馆谈话。
今晚的谈话是严肃的,完全是冼群一人在开教,我和岫默默听着。
他说看了我的文章后,对我的印象变了些,发现我内心有一种矛盾,在文章中无意地流露出来。
在意识上层的是经过理性的思想,就是我所提出的哲学思想———对于做人尤其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态度;但潜伏在意识下层的是由家庭环境影响而生成的底子。
他已经看出我和妈妈不同的地方,他认为这是一个进步,是一个不同的时代给我的。
因为妈妈他们那个时代以及适应于那个时代的观念是已经过去了。
“有些人把艺术和实际人生分开,艺术家是超凡人,现在你已经认清这一点是错误的。
你说一个作家应该是一个医生,不错。
可是你没有把这个观念发挥,你没有指出怎样做才是一个医生。
像你这篇小说,就不是一剂良药,而是一杯很好的龙井茶。
我并不反对美的形式,不过太美的形式有时会破坏内容。
你这篇小说就不能达到你要唤起同情的目的。
因为它太是一个romance[罗曼史],不能使人相信。
在那个环境的人物里,事实上是不会产生像萦那种女孩子的。
我看了以后就不感动,我只把它当作一个很美的传奇看,觉得很有趣,可是一点不能相信。
你的失败也就在这里。
现在大家都在生活的压迫下,紧迫需要的不是你那一套美的东西,换句话说,爱情不是一般人所关心的问题,你去向他说,当然唤不起同情。
你的真正目的也就达不到,所以取材很重要。
你必须面对现实,从切身的生活里提出问题来解决它??”我问:“可是我们现在接触的面很狭窄,要是勉强去写那些我们了解不深切的,怎么能真实呢?”他点点头:“这一点我很能谅解你们,这就要看你们的观察力了。
在你们简单的生活里并不是没有很好的题材,是要你们想法捉住它。
你们应该把眼光放远些,自己先建立一个哲学观点,任何事件你都从这一观点去看。
这方面绍温比你们强,她已经有她那一套思想,而杨小姐又比岫胜一层,因为她虽没有找到,可是她已经在摸索,在竭力求它。
岫根本还没想过。
我很不赞成她那两篇文章,年轻轻的就回忆起来了,学的谢冰心那一套,谁要知道你有过什么经历?那除了你自己、你的儿孙外,别人不感兴趣??关于文章本身、技术问题我觉得非常好,只有在结构上有一点意见:我认为最后萦的出走来得突然,和整个趋势不调和。
要是让她郁郁地一直到死(你已经有个很好的埋伏———肺病),而那个女孩子仍旧不知道,一样天真,一样快乐,同时那个男孩子痛苦到极点。
这样,悲剧的效果就可以产生了??我劝你们两个多看些枯燥的书,尤其是关于近代社会科学的??我们一些人的观点和你母亲的以及另一些人的看法不同就在这里:他们认为个性是生成的,每个人有他特殊的个性,他们就本着这个性着手去写,可是我们更深入一层去探讨所以产生这种个性的社会背景。
因此,每个人有他与别人不同的先天的性格,可是你不能否认一个环境对于他的一切见解、态度、人生观等有决定作用,比方萦用了一个更伟大的爱,牺牲一个小的爱,她怎么懂得这样做?还不是从她所受的教育得来,而这教育等等就是一种社会背景。
每一个阶层的人有他们共同的利害关系,因此也产生共同的见地。
我们现在就要探讨为什么会有这种种阶层的差别。
这就是唯物论和唯心论分歧之点。”
回到宿舍,我心头烦闷,忧虑,有点怕,有点勇敢。
我觉得我正面对一堵墙,墙上一个洞,我的身体站在墙这边已经习惯了,这儿我被经年的情感、教养、平顺的已往的记忆维系着;而墙的那一边是另一个世界,粗犷,艰难,可是丰富。
这堵墙已关不住我的心,可是还限制着我的身体。
现在,有人在那边从洞口招我过去。
这一步决定权完全在我。
要是我退避,我将永远被他们拒绝。
要是我闭上眼迈过去,我将被直到现在还视为正统派的人们遗弃,而且将失去我最可贵的温情———不含渣滓的天性之爱。
不可能,任何铁石的理性不能消除我对妈妈的爱,即使我自己发现从历史的观点看,墙外的世界是应该应时而起代替墙里的世界。
于是我就只好跨在洞口,同时冒着被双方拒绝的危险。
真的,最厉害的trial[考验]现在落在我头上了。
我不能逃避,逃避不能根本解决,只是拖延时间。
我非迎面相对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