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1944:19440408:19440408-c-prc-dib-001-杨静远日记



杨静远日记>19440408


1944年04月08日

星期六

下午3点钟有内地会①外国小孩的音乐礼拜,下去找菁,她在写信。
我两肘按在一堆书上,忽听见一声响,从我肘下书里发出。
我心想不妙,战战兢兢地翻开书,发现一只眼镜盒,颤颤

巍巍地打开盒子,几块碎玻璃出现在我眼底。
我当下冷了,无意识地问:“是我压碎的吗?”我望着菁的眼睛是那么的可怜无助啊!她也吓住了,低声说:“大概是的。”
我感到非常非常的不幸。
我把眼镜拿在手里摆弄,像玩木块一样设法把三块玻璃拼拢来。
最后她说:“要不我们现在拿去亨达利问问能不能配吧?”我怀着死灰般的心情走出去。
到亨达利一问,可以配,要850元。
我回家,走进家门,妈妈正在院子里,我一副愁容,见她就说:“我做了一件大倒霉的事。”
她叹着气:“运气真坏。
说老实话这也不能怪你,哪个想到书里会有眼镜。”
我不能忍受这样慈爱的安慰,眼泪流下来。
我问她是否可以托点人情,她说:“没有熟人,也不必了,赶快拿八百块钱给她配起算了。”
我立刻回到亨达利把眼镜交给他们。
进内地会时,已快开始。
我坐在岫、温后面。
EasterProgram[复活节庆典]开始了。
四十几个小孩,都在12岁以下,最小的不过五六岁,穿着各色浅色衣服。
女孩头上戴各色结子,配着她们浅色的皮肤和头发,娇嫩得像小糖人。
他们唱着,诵读《圣经》,许多人背诵表演,甜蜜的小嗓子叫人听了要下泪。
我头晕晕地坐着,忽然想到一些玄虚的事,难受得很,不过这种难受是温文的,甚至有点甜。
我想到这群姣好的孩子现在还在混沌半开的童年,他们生长在异国,像一株株西方的植物移植在东方,虽然接受东方的阳光、雨露、泥土、空气,他们还是会依着本性长成。
可是他们的根性里已种下某种不同的因子,他们是人群中特殊的一类,和他们本国的人不同。
每个人长成后都有一段美丽的生命,也许有着罗曼蒂克的故事,也许有小说里壮勇的事迹,也许平庸无奇、无声无息地长成和他们爸妈一样,仍然做个传教士。
谁晓得30年后,这儿又开一个孩子音乐礼拜,而站在旁边招呼主持的严肃中年男子不就是今天睁圆眼睛东张西望的粉红色的小囡囡呢?生命,梦也似地滑着,一代又一代,从泥土里钻出粉嫩的芽子,迎着春风微笑,那笑里含着无限的自信:“天地是为我存在的。”
芽长大成树,树老了,枯了,回到泥土里。
一切颠簸,一切动荡,美的,丑的,流不完的眼泪,追不回的悔恨,陶醉的欢乐??都像魔术师魔瓶里的五色烟火,放在空中旋转一阵,终归被收回那黑暗狭窄的归宿地,没有痕迹,没有记忆,甚至像一片薄云投下的影子,也被时间的风吹散了。
这不是奇异吗?你们这些异国的孩子,今天在远方和我们有这么一段缘,说不定以后我们再不能碰在一起了??淡淡的忧郁,多情的眼泪老在眼眶里转动。
爹爹听说压碎眼镜的事,只说运气不好没有办法,劝我以后做事慢一点。
妈妈安慰地说:“你这一回命定要破财,上次笔失了又找回来,这次就免不掉。”
过一会儿她悄声说:“不过,世界上有些厉害人??”我懂得她指什么,连忙接着说:“我晓得,我早想到的。
我一听见书里响,就想过:一定不妙,要是我当时不做声,走开,谁也不会晓得。
不过我不能,因为无论这事我有没有错,事实上总是我做的,我不能让那个同学受损失。”
妈妈忙说:“当然,你这样做是对的,我是说世上有那种人,那种厉害人哩!”我说:“我晓得有那种人,多得很。”
回校时妈妈送我几步,挽着我的手,兴冲冲地说:“这是一篇好短篇小说材料。”
“什么?”“你可以这样写:你压碎了眼镜,没有做声,以后那个同学发现了,没有钱配,于是眼睛一天天坏下去,后来快瞎了??”我说:“不,写她因为没有钱配,就做了一件坏事,以后,这个人就慢慢堕落下去,毁了。”
她说:“这好,这好。”
我说:“以后再写,现在把它记下来。”
不料这思想打动了我一线灵感,我忽地兴奋起来。
我一个人在朦胧的月光下走回宿舍,双手捏紧,眼前光明起来。
我不舍得打断这思路,走过宿舍门前,不进去,趁着狂兴直冲到高西门,又回来,又过去。
夜是新鲜的,这一带人很少,灯很少。
我陶醉在创造的烈酒里了。

①乐山的三个教会之一,为加拿大人的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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