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

今天我又去见了丘吉尔。

首先，我得向他递交斯大林的信；信是昨天到的。其次，我认为有必要就护航船队的问题跟他严肃认真地谈一谈。

跟我见面时，丘吉尔眉头紧锁，表情忧郁。他可能以为我带来了斯大林就昨天有关护航船队的信的回复，猜想即将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把信封递给他。他慢慢地取出信纸，慢慢地戴上眼镜，慢慢地开始阅读。首相的脸色突然放晴。怪不得呢！斯大林就英军在突尼斯取得的胜利向丘吉尔表示祝贺，并表示希望英国的机械化部队能乘胜追击正在撤退的敌军，不给后者喘息的机会。

丘吉尔蓦地从他的椅子里站起来，绕过内阁开会用的长桌，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他开始热情而又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他的战略计划：在大约两周内，将德军和意大利军队逼到突尼斯东北角，以比塞大为圆心的半径五十英里的区域后，英国空军将对他们展开猛烈轰炸，英国舰队将切断他们的海上退路。

“仅仅把敌人赶出突尼斯是不够的，”丘吉尔高声说道，“必须把敌人全部歼灭！必须让那里成为我们的斯大林格勒！”

我听着他的话，心想：“等着瞧。丘吉尔多少次的豪言壮语都被现实打败！”

随后，丘吉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读信。斯大林告诉丘吉尔，他在前一天晚上看了丘吉尔送给他的电影《沙漠的胜利》。斯大林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这还不是信的全部内容。斯大林在信中还写道，这部电影是对英军战争表现的最好呈现，同时，它也揭露了那些“卑鄙小人（我们国家也有一些）的谎言，他们声称英国人根本就不打仗，而只会袖手旁观”。最后，斯大林告诉丘吉尔，《沙漠的胜利》将在前线的红军和国内群众中间广泛放映。

我仔细观察了丘吉尔的表情。当他说到“卑鄙小人”这个词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首相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当他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了泪珠。丘吉尔激动得都坐不住了。他又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情绪激动地大声说道：“我向斯大林致以最诚挚的感谢！……这是你给我带来的最好的消息。”

这是真实的情绪吗？或者他只是在演戏？在我看来，在丘吉尔的行为中，两者都有一些。关于“卑鄙小人”的说法一定深深地打动了首相。在这封信里，他肯定感受到了对他过去三年来所作的战争努力的认可，这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这是从谁的嘴里说出的呢？……是从斯大林那里！这可能，也一定深深地打动了丘吉尔，让他热泪盈眶。首相像艺术家一样，情感丰富。突然迸发的情感淹没了他，就像灵感淹没了一位诗人。这种时候，丘吉尔会在某种程度上失去控制，他会信口承诺，而在他正常和清醒时是不会兑现这些承诺的。丘吉尔同时也是一个演员。在他在野的几年里，他会对着镜子背诵自己要在议会演讲的内容。这就是为什么在某些时刻，丘吉尔会像一个出色的演员那样，任由自己的情感宣泄出来，任由代表真情实感的泪水打湿眼眶。

在恢复常态之后，丘吉尔对《斯大林格勒》这部电影大加赞赏。那是我几天前根据斯大林的指示送给他的。

……我谈到了丘吉尔在3月30日的信，我说它让我感到非常震惊。他说在9月之前肯定不会有护航船队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也怀疑护航船队是否会在那之后恢复派遣，因为还有太多微妙而模棱两可的“假设”。看起来，护航船队实际上已经被暂停，直到极夜，也就是11月至12月间再次到来。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八九个月里，我们无法指望获得哪怕是少量的供应物资。这种情况是我们完全不能接受的。

我接着说道：“这将对红军和广大民众的情绪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请您设身处地替他们想一想。这是他们等待自己的西方盟友开辟第二战场的第三个夏天。现在究竟还会不会有第二战场？……关于这点，您比我更清楚。在我个人的印象里，没有什么明确的说法——也许会有，也许不会。关于第二战场的开辟，我们今天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是的，我知道，”他大声说道，“这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太糟糕了！我担心停止护航船队会对我们的关系产生严重的影响……”

他的眼中又一次出现了泪水。他起身，开始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步。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丘吉尔继续激动地说，“我别无选择！……请你们理解，我没有权利破坏整个战争的进程，即使是为了你们的供应物资我也没有这个权利！……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这看起来很奇怪，但是我们整个的海上优势是建立在确保少数一流作战舰艇得以生存的基础之上。你们的人民可能不理解这一点，但你们的政府必须理解！”

丘吉尔又在屋里绕了一圈，补充道：“我认为我有责任把全部实情告诉斯大林。你绝不能欺骗一个盟友。斯大林应该知道当前的真实情况。一个人应该有勇气面对哪怕是最令人不快的消息。斯大林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没等我开口说话，丘吉尔走到我跟前，他靠我非常近，直视我的双眼，急切地问道：“老实告诉我，您个人对当前事态持什么看法？……这将意味着与斯大林分裂，是不是？”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代表斯大林说话，”我回答道，“他自己会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您的决定会激起斯大林强烈的情绪。”

丘吉尔后退了些许。他明显很失望。他叹了口气，围着桌子又走了一圈，然后快速地说：“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分裂！我不想要分裂。我不要！我希望和斯大林合作，我觉得我可以跟他合作！……如果我注定长寿，我对你们来说会非常有用……在解决你们与美国的关系问题方面。这是非常重要的。这至关重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这三个大国——苏联、美国和英国——在战争结束后都应该继续保持我们的友谊，并且通力合作。否则，世界将会灭亡。”

然后，就像回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一样，丘吉尔更加平静地说：“我在最近（3月21日）的电台广播中谈到战后的未来安排时，没有提到中国可能成为苏美英之外的某一国家集团的第四个成员。有些美国人因此指责我。嗯！……我该怎么做呢？……我喜欢，也尊重中国人民。他们是很优秀的人。请读一下赛珍珠对他们的描述……我祝福中国。但是，是否有可能将中国与美国、英国或俄罗斯相提并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硬要这样做，就是对我们智慧的侮辱。他们现在有蒋介石，这很好，他控制着全局。想象一下，如果蒋介石明天就消失、死亡或是离开政治舞台——那时会发生什么呢？会天下大乱！……不，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不能因为廉价的掌声而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