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30215
1943年02月15日
星期一
天阴,风*一件意料内的事。
一件意料外也是意料内的事情发生了。晚间芬去看戏,我偶尔看了她几天日记(她允许过),于九日底一天竟有这样一段记载:
“L不知什么缘故,有意接近我,企图挨近我,胆子再大些像是要拥抱我的样子,这使我微微感到一些惶恐,又感到一点难过。为了什么呢?为了和W之间的不睦?为了爱我?还是为了想揩油?我想想自己在平时对他始终是坦白大方的,没有丝毫暧昧的态度和言语的,也并没有能以引起他轻视的举止,没有不稳重可以引起他的轻薄的。而且即使是有使他尊敬的地方也不会引起‘爱’来的。因为对于他我从来没动过爱情,有的只是同志之间的友爱。
十日
昨日很想找L谈一谈,问问他是何道理,他睡去了,未果。
今天他病在床上未起来。我在处理问题上还是没有把握的,抓不住正确的方法。这件事情扰乱了我的安宁。看罢!如果将来类似情形,我应该不放松地,坦白地和他谈清楚。”
这L我是知道的,他是我的邻居,一位青年诗人,本质很好,很热情,他常和我谈一些文学问题,给他看文章,我也很乐意帮助他,想不到又有了这样的波折。关于此情形从一月以前我似乎就有一种预感,从一些情形和芬底口风里。今天竟现实了。我不相信芬所写的日记感情完全是真实的,如她自己所说,她是喜欢卖弄风情的时候了。她对于我底英雄气质,老苍的感情也许是不惯的,她需要一种世俗的,青春的东西。但我知道,她是不会去爱任何男人也是事实。
事情是如此了,我的感情微微激动一番,接着我就想怎样处置呢?这是个忠诚的青年,而且对于一个人表示爱情也并不能算犯罪罢,但这是危险的,他没考虑到可能发生的危险,以及对方对他如何,万一感情冲动,做出一些举动来,这对他一生将是一个痛苦的负担,我决定把这事消灭了,我把他找了来。
“我愿意你和我坦白讲,你对王的感情是怎样的?”我平静地问着。
“痛苦啊!”他似乎也预感到有这样的一天,他眼睛湿润着,惶惑着。
“你对我帮助很大,但是我的灵魂上却存有着这些卑污的东西!这感情我是分不清楚的……这是犯罪!”
“这是没什么的。爱人并不是罪恶!而且我自己就不止恋过一次爱!我愿意你坦白说,像说第三者故事一样!我也以第三者来看……”我把自己的声音更放得自然些。
“你知道我和我的女人感情不好,我要寻找寄托……”
“我相信你这话。我找你来是三个意义:第一,可以使这事情不再发展下去,这是危险的,你懂得我的性格,万一你有些举动被我撞见这是危险的。第二,我要解放你的感情,你想,我表面虽然与你照常,而你自己的心却要怀着鬼胎。第三,我可以吿诉你,王并不爱你——”我读了芬的日记给他听了。接着说:
“我和她结婚五年了,有了两个孩子,这将怎样办呢?她会嫁给你么?你的女人知道这事将怎样呢?你又是个党员……为了一时个人感情发泄,而造成一连串别人和自己的痛苦,这是自私“我过去也曾和朋友的女人相爱过,而且我是被动的,但我的灵魂上却永远背着一个黑影!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想到他自己全以为奇怪的念头,……但这不要紧,主要看你做不做,继续不继续……人和动物有区分,就因为他有情操,有理性,有利他性……”
“这样很好啊!这样帮助了我,我会改正,因为我的出身,有流氓习气,但我本质是好的,以我的共产党员担保,决不会发展下去..我这几天一'直在痛苦着.”
“多多分析自己,检查自己=这会灭去你底自负啊!”我对L说。他临行要和我握手,我把手伸给了他。
为了要平静我自己的感情,我去自己工作的窑洞冰冷的床上躺了一刻,把鸣儿哄睡了以后,我又去山下散步,想要去寻芬,但终止了。
我一路上把自己的过错,芬的过错,L的过错,放在理性的天秤上,辗转地秤了又秤,平息着自己。这事我应该如此处理呀,我能责备谁呢?我有什么权利责备别人呢?我但愿此事不要发展罢,不要超乎我理性所能忍受的范围罢!
此后也许还会有类似这样事情发生,对于芬,如果她要真的对什么人有了爱情,我决定让她走自己的路,爱情是留不住的,但我要要求她坦白一些和我讲明。对于我自己,我要尽可能绝对坚强这方面的情操,忠实于芬,只要她不背弃我,我绝对不背弃她,即使她离开我,我也把她为社会造就成一个有用的人。我预备接受任何痛苦,只有在痛苦底磨练中,才能完成一个人的质量和美丽坚强的伟大的灵魂!
日间写《第三代》到三十页。
在我睡过一觉,芬看戏回来了。她已知道我看了她的日记——她吿诉我,她想到我也许会看,虽然这日记不是为我写的,但她知道我看了,却感到安心。我把对L处置的结果吿诉了她,她很满意我这客观的态度,我又叮咛了她,好好把自己从客观上检查一番。
“我完全相信你,但我却不愿有这类事发生了,即使有,我也愿你明白吿诉我,我们好处理。”我竭力避免对她有责备的口吻,在客观上她是无过的,她笑着流泪了,她称赞我进步了!
大家本来要睡,我忽然提了S,她不要我提这类不愉快的事,同时她说:
“S并不如你所憎恨的那样下贱,我本想和你说说,但每次我全忍住了,怕引起误会。你可以把这事和那事比比,大同小异的,你对L可以谅解,对S也可以不必那样认真。你所根据的是我的日记,我也许有些夸张,再加上你的想象……一个人总不乐意别人把与他有过一些关系的人说得太坏了=这会伤到自己的自尊……”她这话=听来是客观的,但我却一头兽似的被激怒起来了,她这事实是为S辩护……我咬我的手和臂,我要咬断我的每一寸血管,让血像喷泉那样流罢,不然我不能安宁!她抱着我惊恐地痛哭着,她惊异于我这突变。
“我不能,决不能和侮辱我存在的人和解!只要我一想起S来,我就要割断他的喉咙,我会喝他的血!我那时就和你离婚,我也不会如此痛苦了!我在这里忍受了两年,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要马上离开这里啊!”我甚愿她赶快强健起来罢……这是我今年第一个痛苦底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