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

2月7日，丘吉尔终于回到了伦敦。当时我正在博温登，没有去见他。但是当时也没有人告知我他回来的日期。

8日下午，见到艾登时，我告诉他，我刚从斯大林那里收到关于土耳其的信件，想要交给丘吉尔。傍晚时分，丘吉尔的秘书通知我，首相会在晚上十点半接见我。

我们的会面在丘吉尔的私人公寓进行。我被领至书房等候他的到来。书房里燃着炉火，桌上摆放着一瓶威士忌和苏打水。我独自一人在屋里待了好几分钟，只好借浏览挂在墙上的大幅苏联地图来打发时间。最后，艾登走了进来（我要求他也来参加此次会谈）。

“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库尔斯克。”我向艾登通报最新的战事进展。

“太棒了！”艾登高兴地回答道，“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告诉比弗布鲁克，他就在隔壁房间。”

艾登出去了一会儿，回到书房时他大声喊道：“马克斯韦尔高兴坏了！”

片刻后，丘吉尔也进来了。他在常穿的连体裤外随意披了一件晨袍。他头发蓬乱，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欢迎回家。”我向他打招呼。

他向我报以友善的微笑，然后立即有些不耐烦地问：“我想，你给我带来了斯大林的回信吧？”

我说是的，并将信封递给了首相。像以往一样，丘吉尔在拆信之前先问了我一句：“这不会令我失望的，对吧？”

我笑着答道：“不，我觉得不会。”

丘吉尔打开信封，大声将信的内容读了出来。斯大林在信中指责阿达纳的相关信息不完整，这使得首相有些生气，不过这没有持续多久。读完信后，丘吉尔作了一个简单的小结：“很好的回信！……不是吗？”

这个问题问的是艾登。艾登赶紧表示了同意。

丘吉尔此时心情不错，开始说起他与土耳其人的会谈。……但是我对卡萨布兰卡会议通过的军事计划更感兴趣。从我之前与艾登的谈话，以及罗斯福和丘吉尔写给斯大林的信中，我已经了解到一些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然而，这些信息当中存在一些明显的空白，我决定一探究竟。

我问丘吉尔，关于英美1943年的军事计划，他能告诉我什么信息。很明显，首相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从秘书处要来了相关文件，并把他发给罗斯福的电报，以及罗斯福对于我所关注问题的回复读给我听。丘吉尔发出的电报里有他给斯大林1月30日信件的回复大纲。而罗斯福在他的电报里对丘吉尔的建议提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改。

计划里都有些什么呢？

要点如下：

（1）突尼斯行动预计最晚在4月结束。

（2）接下来，大约在6月或7月，开展西西里岛攻占行动，然后攻占意大利本土的“靴子状”突出部。之后，可能会出现以下两种情形之一：如果到那时，意大利抵抗微弱或者发生亲盟国的政变，英美军队将向亚平宁半岛北部进军，然后从那里向西进军法国南部，向东进军巴尔干半岛各国；如果意大利人在德军的支持下顽强抵抗，或者亲盟国的政变未能发动，英美军队将从意大利的普利亚和卡拉布里亚向南斯拉夫和希腊，即向巴尔干半岛西部地区转移。

（3）晚些时候，发动攫取十二群岛或克里特岛的军事行动（重要性相对较低）。

（4）8月或9月间，实施跨海峡登陆法国的行动，这将独立于地中海行动。

（5）英美军队将加强对德国和意大利的空袭。

（6）发动空前激烈的反潜战。

我问丘吉尔，哪支军队可以在南方和北方实施上述军事行动。

丘吉尔回答说，攻下突尼斯之后，英美两国就能派出三四十万人实施地中海地区的其他行动。

“至于跨海峡军事行动，”首相继续说，“我目前真的没法给出任何明确的说法。我们英国人可以派出十二到十五个师来执行这一任务。但是美国人呢？……”

说到这里，丘吉尔困惑不解地耸耸肩，大声说道：“现在美国人在这里只有一个师！”

“怎么会只有一个？”我惊讶地回应，“您在11月就已经告诉我，美国在英驻扎了一个师……从那时起就没有再增加吗？”

“没有增加，”丘吉尔回答，“自从11月以来，美国人就没再增派任何部队过来了。”

“您预计到8月会有多少美国师呢？”我问他。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丘吉尔以一种滑稽的绝望说道，“在莫斯科时，我的一个设想是到1943年春季前，美国人应该已经派遣了二十七个师到英国，就像他们承诺的那样。这是我在同斯大林谈话时提出的设想。但是那二十七个师在哪里呢？现在，美国人又承诺在8月前只派遣四五个师过来！……如果他们信守承诺，跨海峡行动将由十七到二十个师的兵力来完成。”

“万一美国再一次骗了您呢？”我问。

丘吉尔沉思片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把这次行动进行到底！”

然而首相并没有具体说明，万一美国部队不能按时到位，他要怎么办。

突然，丘吉尔放声大笑，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然后问我：“你知道美国一个师有多少人吗？”

我有点不解，答道：“不太确定，不过我猜大约有一万八九千人吧！”

“猜对了！”丘吉尔吼道，他的声音更大了，“如果你只算战斗人员的话……但是如果你算上全部的辅助人员，有五万人！”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是什么意思，五万人？”

“我说五万人！”丘吉尔又一次大叫起来。然后，他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讽刺语气，开始列举：“在一个美国的师里，什么没有呢！……当然了，有负责交通、医疗的人员，还有军需官等等。这很正常。但是他们还有两个营负责洗衣，一个营负责消毒牛奶，一个营负责理发，一个营负责缝补衣物，还有一个营专门负责鼓舞士气！……哈哈哈！……我们已经派了将近五十万战斗人员到北非……但这些人加起来实际上只有十到十一个师的兵力。”

丘吉尔又大笑起来，继续说：“我们英国人在这方面已经很差劲了，美国人竟然更差劲。”

我们的谈话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丘吉尔的思维也一直在跳跃。举个有趣的例子，丘吉尔的话里半是嘲讽半是指责：“斯大林对罗斯福说话很尖刻啊！总统给我看了斯大林最近写给他的信。”

然后，他笑着转向艾登说：“斯大林对我也并不总是很客气……你记得吗？……但是他对罗斯福更糟糕……”

“那就是罗斯福应得的。”我接话，“你熟悉罗斯福那封信的内容吗？你刚刚引述的就是斯大林给他那封信的回复。”

“哪封信？”艾登问，很明显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哦，那是一封非常棒的信！”丘吉尔兴高采烈地大声说道，“我也读过。”

然后丘吉尔简单讲述了罗斯福写给斯大林的那封信的内容。罗斯福在信中建议派一百架轰炸机和美方人员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以备不时之需”，并且要求允许美国将军“视察”我们的远东海空军基地。罗斯福还提议派遣马歇尔将军去莫斯科讨论1943年的行动。

听到关于派遣一百架轰炸机的提议，艾登一脸震惊。他的反应好像在说：“美国人也太愚蠢太天真了吧！”

丘吉尔接着说道：“坦白说，罗斯福被斯大林的信激怒了，他原来打算向斯大林回一封言辞尖刻的信。但是我设法说服了他不要那样做。我告诉他：听着，现在还有谁是在真正战斗？……只有斯大林啊！看看他是怎样战斗的吧！我们必须体谅他……总统最终同意了，决定不跟斯大林打嘴仗。”

丘吉尔抽了一大口雪茄，盯着壁炉里跳跃的火焰，说道：“罗斯福问我，斯大林不出席会议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但是您知道原因是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总统也知道。”

“对啊，当然啦，”丘吉尔答道，“斯大林总是在忙着指挥军事行动等事情……这是一个原因，但也不全是。我这样回答罗斯福的问题：斯大林是个现实主义者。你光用言辞是不能打动他的。如果斯大林去了卡萨布兰卡，他问我俩的第一个问题就会是：‘你们在1942年消灭了多少德国人？又打算在1943年消灭多少人？’我们俩能说些什么呢？我们自己都还不明确1943年要做些什么。但斯大林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来参加会议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他还要在国内完成重要的任务。”

不过，斯大林和罗斯福之间的“争执”看上去才是丘吉尔真正关心的事情。他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了美苏两国政府领导人之间的友好关系和互相理解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现在很重要，而在战争结束后会更重要。”

这时，丘吉尔突然眼睛湿润，他的语气开始变得诚挚和饱含深情：“对我个人来说，其实都一样……我已经老了，我马上就七十岁了。但是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会继续活下去……当和平来临，境况会变得异常艰难。除非我们这三个国家——苏联、美国和英国——通力合作，我看不到任何其他解救人类的方式。但这绝非易事。美国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而且正在快速右翼化。苏联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而英国就得成为美苏间的桥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极不愿意看到罗斯福和斯大林之间有任何的个人摩擦。”

接着，丘吉尔笑着说道：“在欧洲、亚洲和各种各样共同关心的问题上，英国和苏联都非常需要彼此。它们终会达成一致。而美国不一样。美国人觉得既然两个大洋分别将它自己同你们和我们隔开了，那就没那么需要我们……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不过你知道美国人在政治上是多么幼稚和缺乏经验吗？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担心这次斯大林和罗斯福之间的冲突了。他们如果能当面谈谈就最好不过了。我已经考虑这件事很久了……”

丘吉尔又吸了一口雪茄，脸上的神情狡黠至极。他悄悄地问我：“您认为我从阿达纳回来时为什么要在塞浦路斯停留？”

我耸了耸肩。

“报纸上写，”丘吉尔继续说道，“是因为我曾经服役的一个团当时正驻扎在塞浦路斯，诸如此类的说法。没错，那里确实驻有这么一个团。但其他全是胡扯！我在塞浦路斯停留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另外一回事：我想看看那里是不是一个适合斯大林和罗斯福以后会晤的地方。我坐飞机到那里真是一件绝妙的事。那个小岛太完美了。它几乎与世隔绝，没有人会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从第比利斯坐飞机到塞浦路斯都不用五个小时。总统已经准备好去塞浦路斯旅游了。自从他第一次体验了坐飞机，他就喜欢上飞翔的感觉。一旦有需要，他就会去那里。我承认，我已经下令在那个岛上修建几座简朴但是舒适的房子，要能够安顿三个代表团。”

丘吉尔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异常激动，他的手不断在比画，两眼放光。我可以看出他多么享受这种神秘和浪漫。是的，尽管他已经六十八岁了，但是这位堂堂英帝国首相的身上仍有些许孩子气。

突然，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声说道：“拜托，不能跟任何人说哦！”

我答应他不会跟别人说一个字。

顺便再说说丘吉尔的孩子气。他跟我详细描述了这一路上他采取的所有旨在挫败刺杀企图的安保措施。你能想到的他都有：装甲车，防弹窗户，自动手枪和左轮手枪，武装保卫、层层防护的隐秘建筑，还有临时改变的路线，等等。听起来有点像歌舞杂耍表演。当然，丘吉尔确实需要采取安保措施。不过，从他描述这次历险旅程的方式来看，他因为这一切已经激动得无法自控，像个孩子一样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丘吉尔在与我谈话的过程中提到了戴高乐和吉罗。首相非常生戴高乐的气，这可能是他更喜欢吉罗的原因。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丘吉尔从来就不喜欢戴高乐，而卡萨布兰卡之旅中与他有关的那段小插曲更激怒了丘吉尔。

“我受够了这个穿长裤的圣女贞德！”丘吉尔咬牙说道。

艾登试图安抚丘吉尔，让他消消气，但是并不成功。

我担心的是，整个戴高乐运动可能会因此受影响。我们拭目以待。

丘吉尔好几次回到我们的胜利和苏联红军的话题上。他每说到苏联红军都会动情地大加赞赏。他甚至两眼发光……让人不禁回想起1920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丘吉尔宣称：“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来，我们能得出的毋庸置疑的结论是，今天的俄罗斯已经比上一次世界大战时强大五倍。”

我半开玩笑地说：“那您如何解释这种现象呢？”

丘吉尔明白我的意思，用同样的口吻说道：“如果你们的制度能比我们的给予人民更多幸福，我就会完全支持它！……并不是说我对战后发生的事有多感兴趣：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还有社会剧变……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只要能打败德国人！”

我们拭目以待。

丘吉尔着实在一天天变老。昨天与我们谈话时，他有好几次断了思绪，还不耐烦地转头去问艾登：“提醒我一下，我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真希望丘吉尔能撑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非常重要。英国需要他。我们也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