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2月27日
星期日
今天照例不写作。
下午把“敌国汇报”摘录一番，将来写作时也许有用。从曾斯基底：《我与高尔基的通信与认识》一文中，知道高氏是一个神经质的，易感动的，喜欢流泪的人。同时从外国作家之间看出他们是怎样重视着作品和艺术！怎样坦白到无私心地尊敬和鼓励着，这在中国是没有的。这于作家的文化水平及国民性很有关。
地方法院把我的判决书送来了，我被判为六个月徒刑，缓刑二年。芬气愤得流泪了，她为我抱不平，我劝解她，这是他们不得已的办法，而且只有我才配在延安享受到这样的“尊荣”，这是我应得的，耶稣为了救犹太人而被犹太人卖上十字架，这也是普通的事，何况我还真正打了人。但我是坦然的，因为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去保育院看歌儿路中，我心情确实感到一种很沉重的悲哀，甚至激起一种不可能的近乎可耻的报复心情，但我接连用理性评判着自己，终于渐渐平息下去了，回来时就感到坦然，并且劝解了芬。
经过这些打撃和伤害，却更增加了我对中国无产阶级的拥抱！对于这个党，我也更能原谅。他们伤害我不是有意的，而且是个别的不明大义的人，伤害的也只是我自己——虽然间接也损害到一些革命的力量——我报复就是损害了革命，眼不见要使若干人底苦难不得救，若干人生命浪费了……为人类不是全可以捐上自己的生命么？何况这一点伤害！而且自己还要负一部分责任。
革命、改变人类这将是永久的忍耐的被伤害的工作啊！从内部和外部要忍受双重伤害啊。这内部的恶，也是外部恶底残留。——这是必然要受到的。我底思路慢慢开朗了，这是锻炼我情操的好机会，不要怨恨它。
最勇敢的人是多责备自己，最智慧的人是懂得适应一切，改变一切。因为我的勇敢和智慧全不够，所以有此结果。
不能因为一粒沙子，而抛弃了整锅的米饭啊！要把这沙子想法拾出来。如果它不是沙子，那就任它去罢。
我是以一个作家的感情和方法处理一切，观照一切，当然是要碰钉子的。
我的性格作为一个作家是好的，作为一个社会中“人”是要不得的一矛盾就在这里。
夜间，芬为我讲着一些将读过的法国短篇小说，其中有巴尔扎克一篇：《无神论者之弥撒》，其中一些语句正好像说着我底现在。因了书底缘故，芬和我似乎日渐接近着。
我将要利用在延安底期间，锻炼我灵魂底忍耐啊！人是随时全有向善的意念的，只是看客观的机缘而决定。不断说教者，宣传者，鼓励者……是有用的。只管撒下你的种子罢，不要担心收获。
不断地，不断地……一切全需要不断地啊！这就是韧性战斗，宗教的情操，为人类的基本精神。
妄求人理解的人是最愚蠢的人。
12月28日晨
歌儿身上生了湿疹，现住于隔离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