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远日记>19421119
1942年11月19日
秋雨梧桐,愁杀人。
可是这满腔说不出的情绪,又怎是愁字可以表达的呢?整天都想哭,但哭不出一滴眼泪;我发狂地唱着悲歌,也不能把我的伤感送出一些。
灰色,世界末日般的灰色,笼罩了一切。
压在心头的惆怅,有谁了解,又有谁能慰藉?父母不了解我,同学更无知己,书本呢?不知怎地也失了效用。
这孤单,这内心的寂寞,叫我到哪儿去申述!读Wordsworth[华兹华斯]的诗,几句便摄住了我的灵魂,我对它有一种突然的顿悟,而在以前我是不能领略的:“Orisitsomemorehumblelay,familiarmatteroftoday;Somenaturalsorrow,loss,orpain,thathasbeen,andmaybeagain?”①
这,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无名烦恼可以包罗尽了。
早上吃点心时,听见苏先生对妈妈说:“我侄子今早走了,因为太早,所以没有向你们辞行。”
如果是离别,我宁愿做行人。
行人是有前途的,许多分心的事使他忘去离别。
留下的人,却是伴着留下的空虚,闭起多余的嘴,垂下失望的眼,埋着寂寥的心,吞下无限的幽怨。
我永不会忘记三年前的秋天,在那静僻的闭塞的黄梁子乡间②经历的一次离别。
我那时正患脚趾炎,痛得不能穿鞋。
我趿着鞋走到门口,目送那行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回来,看看一切都没有变,只是缺少了生气。
我待在窗口,向着一片广阔的田野,幽幽地唱歌。
那情境是多么可怜。
虽然现在情形又两样,我不过刚认识他,说不上什么感情,但我是那么喜欢他,觉得他和蔼可亲,富有朝气。
但他去了,不知不觉间,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我怎能不有所失?妈妈告诉我好消息,说奶妈①给我做了两双皮鞋,我听了欢呼:“那我真成了大阔佬啦!”看了奶妈的信,我哭了。
感谢她的一封信,居然把我郁了一天的哀情发泄出来。
我再也不能怀疑世上有好人。
奶妈,一个稍有知识的民间妇女,无论她的信写得怎么不通,她的感情是崇高的优美的。
尤其使我心痛的是她仍旧按旧礼节和我们分主仆,这在我来看简直是社会的讽刺。
我有什么资格被她称为“小姐”,她怎么就是我的仆人?我不过仗了我的幸运,生在“上等人家”。
她是我的朋友,是的,我要把她当朋友对待。
①华兹华斯的诗《孤独的割禾女》:“要么是一支平凡的曲子,唱的是当今的寻常琐事?常见的痛苦、失意、忧愁———以前有过的,以后还会有?”译文录自杨德豫的《湖畔诗魂》。
②1939年大轰炸后,我家先搬到离城40里的敖坝乡间住。
①在珞珈山时我弟弟的奶妈,姓刘,湖南湘潭人,和我家感情极好。
抗战之初回老家,开皮鞋作坊,一直和我家保持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