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远日记>19420906
1942年09月06日
下午和小滢同去赴缪敏珍的婚礼。
冠瑛先来了。
到商会时已满是人,女宾中有许多不认识,
最打眼的是一个极高、极瘦穿黄色旗袍黑短外衣的女人。
那面孔尤其生得怪,活像上海时装店玻璃柜里摆的蜡人。
另一个矮的,也打扮的妖娆。
冠瑛告诉我这是两位姨太太,高的是阎幼甫的,矮的是上海银行某人的。
丁燮和太太还是像在珞珈山上时一样浓妆,和她们两位搅在一起。
将行礼的时候我们挤到礼堂去看,军乐“吧”地响了,把我吓了一跳。
那声音真惨。
一会儿,新郎揪住(只能说揪,因为他好像把全身都附上去似的)男傧相颤巍巍地先出来。
接着是新娘,前面是女傧相陈美玉,旁边由父亲搀着,浑身剧烈地抖着,弱不禁风地走出来,
敏珍头戴花冠,披粉红纱,穿白缎礼服,那么大而不合身,愈显得人瘦。
脸上是尽可能地打扮,可是反不如平时好看。
我一看见她,加上那阴风阵阵的结婚进行曲,不由得心中凄怆,眼泪直要流出来。
可怜的敏珍,她是被玩弄着的。
在这样一种滑稽剧式的场面中,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群中,在众人看热闹的眼光中,她举行了毕生最隆重、最庄严的典礼。
像这样演戏似地做着,俗套地举行着,别人在看戏,她自己也甘愿做剧中人。
冠瑛也回头灰白着脸向我说:“我觉得真惨,真惨。”
我想起鲁迅说的“结婚是性交的广告”,
同时又想起Edmund Burk①
在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中的话:
All the decent drapery of life is to be rudely torn off.
All the superadded ideas,
furnished from the wardrobe of a moral imagination,
which the heart owns, and the understanding ratifies,
as necessary to cover the defects of our naked shivering nature,
and to raise it to dignity in our own estimation,
are to be exploded as a ridiculous, absurd, and antiquated fashion.
这两种表面上似乎相反的论调,仔细想想,并不一定相冲突的。
后者责备法国的暴民破坏一切所谓draperyoflife[生活的帷幔],破坏一切“遮盖赤裸的战栗的人性”的“道德想象”,
我想他如果参加这婚礼,恐怕不会将它列入他的draperyoflife吧!
他所指的是一种优美的、崇高的、脱俗的、完全属于性灵的,所谓theheartowns,andtheunderstandingratifies的人生
仪节,并不包括这一类世俗的、强作的表面文章。
其实,这种赤裸的人性,是不可免的,但怎样将它用自然的美掩饰起来而不显粗劣呢?那是惟有懂得风韵的人才能做到的。
但世界上这样的人何其少呢?行过礼,新人们照相去了,我们坐下来吃“席”(许多人的目的),听说有16桌。
一点多钟以后新人们才转来。
我们见了敏珍一面,就辞谢回去了。
回到家,他们还在吃饭。
我坐在门口。
清凉的夜色,将我昏涨的脑子洗净了,我很满意回到家里。
刚才的经过像另一世的事,但又似乎离得很近,那乱哄哄的声音还在耳边震荡哩!
①爱德蒙·伯克(1729~1797年),英国政治家、作家,反对法国革命,其名著《法国革命回想录》代表了当时欧洲复辟主义思潮。
【注】
生活中所有体面的帷幔都将被粗暴地撕掉。
所有添加的想法,
从道德想象的衣柜里摆出来,
心灵拥有,理解认可,
为了掩盖我们赤裸的颤抖本性的缺陷,
并按照我们自己的估计将其提升为尊严,
都将被视为可笑、荒谬、过时的时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