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

今天，我终于和丘吉尔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自打他从美国回来，我就一直希望能跟他细谈。我一直想知道，他与罗斯福的会谈对于开辟第二战场有何影响。但丘吉尔的历次美国之行都时运不济：他一回来，就得面对国内的政治风暴。1月如此，6月也是如此。当他全神贯注地应对最近的政治风暴时，我很难见到他。但在昨天，这场政治风暴已经平息——至少眼下是这样。于是今天，我去见了首相。

他让我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我到的时候，内阁还在开会。我在接待室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中午一点过后一会儿，丘吉尔终于召见我。他为迟到向我道歉，看了看手表，说：“你知道吗？……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让你等了这么久！你有时间吗？”

这对我来说有些尴尬，因为今天我已经约范西塔特、卢波奇及其他一些人一起吃午饭，但是对于首相的邀请，你又难以拒绝，况且我非常需要和他详谈。我给家里的阿格尼娅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没法回家和范西塔特一起吃午饭了，让她代表我，我自己留在了唐宁街十号。

坐下来吃午饭之前，我就他昨天在议会取得的胜利向他表示祝贺。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极为谦虚地说：“取得这些胜利并不是我们人生中最难的事！”

……丘吉尔会根据议会的表现来看世界。这很意外吗？议会精神在每个英国人的血液中流淌，而且丘吉尔在威斯敏斯特的长凳上已经坐了四十多年。

首相问我对辩论感觉如何。我说反对派目前对政府不构成任何危险，原因很简单：他们是乌合之众。……丘吉尔很喜欢我的回答，他笑了起来，大声附和道：“正是如此！”

但我又加了一句：“尽管昨天你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但是眼下的形势依然严峻。”

首相的脸立刻变红，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我们去找丘吉尔夫人吧！她一定等我们等得不耐烦了！”

我们到的时候，丘吉尔夫人正坐在花园的一棵大树下，用铅笔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她的表亲也在。首相暂时离开了一会儿，丘吉尔夫人和我谈论近来议会所发生的事情。她极度不安。当然，昨天的投票对于政府而言是一次胜利，但是……

“如果前线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善，”丘吉尔夫人说道，“谁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吃饭的时候有四个人：首相、首相夫人、首相夫人的表亲和我。进入餐厅时，首相有些着急地问：“玛丽去哪里了？”

“玛丽出去吃午饭了。”丘吉尔夫人答道。

首相没有再说什么，但他显然很失望。丘吉尔确实尤为钟爱他的小女儿！

吃饭时我们谈的是一般性的话题。

……吃完午饭后，丘吉尔和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们开始了认真的对话。

我问丘吉尔，关于第二战场，他从美国带回什么新消息。

丘吉尔说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和莫洛托夫离开时一样，正如我在6月10日的备忘录中记录的那样。

我当然不满意首相的回答，我试着让他改变立场。……我们必须面对事实。很明显，我们当前必须放弃一个念头——英国政府能实现其最初制定的、全方位的北非计划。当前，这些计划超出了英国的能力范围，所以必须放弃。英国必须采取守势——当然并非静态防守，而是积极防御。但积极防御并不排除以有限规模发起进攻行动，相反，它要以此为前提。例如，为了确保埃及的安全，必须从德国人那里夺回马特鲁港，如果能夺回索纳姆就更好了。同时，也有必要确立对地中海中部更有效的控制。然而从总体上看，英国应该固守中东地区，并相应地减少分配到那里的部队和物资。

……相对于在北非实施大规模作战计划，更好的选择是将注意力和努力集中在离英国本土更近的主要目标上。与在埃及和叙利亚的行动相比，这些目标能对战争的总体进程产生更直接、更具决定性的影响。我认为，在欧洲，尤其是在法国、比利时和荷兰，开辟第二战场就属于这样一个目标。它直指德国，此外还有许多其他优点：运输困难被降至最低（英国到第二战场的距离不过数十海里，而英国与中东却隔着数千海里）；战场指挥也容易得多，可以从伦敦频繁去往前线；同时还会在英国产生巨大的心理效应，国民会瞬间觉得英国是真的在战斗。

“总而言之，”我说道，“我相信，埃及保卫战现在应该在法国而不是在埃及进行。”

丘吉尔认真地听了我的话，接着开始提出自己的看法：诚然，英国很有可能不得不减少在北非的行动，并且要准备长期固守，但这对第二战场并没有直接影响，后者的准备工作正在全面展开。试行登陆行动正在进行，并将继续进行。但是，投入到一场注定要失败的冒险中，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好处。

关于第二战场，丘吉尔和罗斯福谈了很多。罗斯福完全赞成开辟第二战场，但是驻英美军仍然不足八万人。……因航运情况所限，要等到9月才能开始定期将或多或少的美军转移到美国，而且即便到那时，每月转移的人数也不会超过九万。……而且英国人认为，没有美国人的参与，不可能开辟第二战场。

“我再重复一遍，”丘吉尔补充道，“我会尽我所能加速开辟第二战场。不管是以什么形式，一旦有可能，我们将在1942年开辟第二战场，但我不能对你作出任何明确的承诺。我曾经跟莫洛托夫说过，现在我再对你重复一遍：我们必须欺骗敌人，有时也可以善意地欺骗大众，但是绝不能欺骗盟友。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误导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拒绝作出我不确定能否兑现的承诺。”

我多少有些含蓄地向首相表达了如果不能在1942年开辟第二战场可能给苏联带来的心理冲击，但他依然不为所动。

……接下来，丘吉尔谈到了中东，他顿时精神大振。显然，中东是他的“心头肉”，主宰着他的思想。……“是的，我们将战斗，”丘吉尔继续说，“我们将为阿拉曼而战，如果有需要，我们将在三角洲战斗，在三角洲以外的地区战斗，在西奈半岛、巴勒斯坦、阿拉伯半岛战斗……我们将战斗！”

然后，首相强调说：“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的左翼！现在，我们在埃及保护它。如果有必要，我们将在小亚细亚和中东地区保护它。”

我问丘吉尔，他如何解释英国在非洲战场的失败。

“德国人比我们更擅长打仗，”丘吉尔坦言道，“尤其是坦克战……还有，我们也缺乏宁死不屈的‘俄罗斯精神’！”

我问丘吉尔，是什么原因导致托布鲁克陷落的。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就像他平时生气时那样，他说托布鲁克的沦陷是英军历史上耻辱的一页。那里有充足的兵力、弹药和物资给养。（足够维持三个月！）托布鲁克的抵抗力本不比塞瓦斯托波尔差，但托布鲁克的指挥官、来自南非的克洛博普将军在德军开始进攻二十四小时后就临阵退缩，挥舞白旗投降了。

“这样的将军我会当场毙了他！”我脱口而出。

“我也会这样做的，”丘吉尔说道，“但你试试看！”

我困惑地看着首相。他明白我的意思，向我解释说，克洛博普是南非人，现在每当有人提及他的投降行为时，南非人（包括史末资在内）都会群起而抗议：“不许亵渎我们托布鲁克的英雄！”

丘吉尔愤怒地把习惯性叼着的雪茄从嘴里抽出来，像是想说：“看！进行一场战争多不容易啊！”

那么，我能从今天与丘吉尔的交谈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情况并不乐观。在开辟第二战场的问题上，丘吉尔访问美国之行并未产生有利的结果。非但如此，情况反而更糟糕：丘吉尔劝罗斯福在这方面不要太过匆忙。与此同时，中东魔咒仍支配着首相。他仍希望形势突然出现转机，让英国有机会实现其最初的北非计划。

两年前的同一天，也就是1940年7月3日，我也见了丘吉尔，一起讨论了战局。那是一个悲痛的时刻。法国刚刚陷落，英国孤军奋战——没有盟友，没有朋友，没有军队，也没有武器。……我问首相：“您在这次战争中的总体战略是什么？”

他突然咧嘴大笑，说：“我的总体战略就是熬过接下来的三个月。”

自那时起，局势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时英国的情况与现在没法比，现在局面已经大为改善。即便从整体上看这场战争，并将法西斯阵营和反法西斯阵营之间的力量进行对比，尽管我们依然面临一些问题，未来还是比1940年更加美好和光明！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取得胜利充满希望，对未来满怀信心。

【（英）加布里埃尔·戈罗德茨基编注】

虽然艾登声称，自从莫洛托夫离去后，英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还是鼓励迈斯基直接向首相弄清楚在华盛顿发生的事情。丘吉尔虽然看似坦率，却欺骗了迈斯基。在白宫与蒙巴顿面谈之后（距莫洛托夫离开还没过几天），丘吉尔已经意识到罗斯福提议开辟第二战场不单单是出于对俄罗斯战场的担心，还因为他渴望“加入战争，让美国军队上战场战斗”。丘吉尔对美国进行闪电式访问，是想要通过将重心从“大锤行动”转向为1943年跨海峡进攻作准备的“围捕行动”，以此抵消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访问的影响。罗斯福好像没有注意到马歇尔有理有据的强烈反对，他“巧妙地采取行动，阻止正在海上向我们赶来的英国客人来访可能带来的麻烦”，敦促丘吉尔的战时内阁“将‘体育家行动’提上日程”。

正如军方所担心的那样，丘吉尔来到华盛顿后“对美国的提议大泼冷水，还带来了自己的替代方案”，他对“‘波列罗行动’感到悲观，但对在8月实施的‘体育家行动’很感兴趣”。他直接飞到海德公园去见罗斯福。总统的陆军部长显然对此感到很沮丧，他“忍不住为首相对总统的影响略感不安”。事实的确如此。丘吉尔后来回忆说，罗斯福亲自欢迎他的到来，并坚持开车，带着丘吉尔一个人游览他美丽的庄园，“我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谈工作……我们取得的进展比在任何正式会议上可能取得的都要多”。那天晚上，总统急切地向马歇尔发去一份清单，上面列出了丘吉尔提出的问题。这实际上取消了1942年在欧洲大陆的军事行动，同时推出了一些“可能使我们获得有利地位的其他行动”。为了使这个建议对美国人更具吸引力，它被称为能够“直接或间接地缓解俄罗斯压力”的行动。

马歇尔原本坚持他的评价，即分散部队可能会危及1943年进攻大陆的行动。但是他的反对被英国在托布鲁克的惨败盖过了，丘吉尔和罗斯福是在返回华盛顿时得知这一消息的。正如丘吉尔后来回忆的，这是这场大战中他所遭受的“沉重打击之一”。然而，时机不经意间变得对他十分有利。美国军方原本强烈反对他放弃在1942年开辟第二战场转而推进在中东的行动，但这场败仗使他顺利克服了这一反对。当着马歇尔和霍普金斯的面，丘吉尔二话不说，开始“猛烈抨击 ‘波列罗行动’”；并开始讨论“体育家行动”，他“非常清楚那是罗斯福总统的‘情之所钟’”。结果是，总统提议丘吉尔派遣一支主力部队到被摧毁的中东战场重整旗鼓。莫洛托夫在离开华盛顿时坚信美国人会致力开辟第二战场，然而在他离开几乎不到一个星期后就发生了转变，这一转变可能会对俄罗斯战场带来的影响则被完全忽视了。

在会见迈斯基两天后，丘吉尔向参谋长们表示他反对“大锤行动”。他认为“过早行动”可能会以失败告终，并且会“严重危及在1943年实施组织严密的大规模行动的前景”。但他的这一论点，只是将“体育家行动”作为1942年的主攻方向重新推出的一个前奏而已。在私底下，丘吉尔坦承，他的政策是“吓唬德国人，使其相信我们今年将开辟第二战场，同时向俄罗斯人隐瞒我们不能开辟第二战场的事实”！

【编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