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远日记>19420702
1942年07月02日
我真不愿意写今天的日记,早上和爹爹、弟弟进城打针,到文庙遇见陆维亚先生,她看见我,告诉我一个震人的消息:“王梦兰死了!”今早4点钟死的,9点钟送葬。
我急忙打了针,赶到宿舍。
一进寝室门,只见一屋子人都在忙着,满桌满地的纸花,同学们在扎花圈。
弄好以后,就一同到医院去。
刚进门就听见唱诗的声音。
找到一个小房子后面,见一小方地,许多人站在周围,每个人的眼都是湿的红的。
小块地的正中摆着一具白木棺材,前面是一些花圈。
一边站着一个外国人,一边站着一个中国人,正在做祷告———这就是我看见的王梦兰了!本来没有眼泪,但看见大家都哭得悲切,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看见顾先生、年芬、蕴、桂芳、钱琳先生、易澹如等在我身旁,那边一角是王晓云、张韵芳、谭馥瑜、冼岫等,王和张哭得极伤心。
那边还有一些男同学,梦兰的堂弟也在里面。
大家唱赞美诗,我唱不出来。
我只想着:这是最后的答案了。
好久以来这悬案灼焦了我们———快死了吧,没有几天了吧,明知那一天终会而且很快地到来,可是谁也不敢想那一天真来了会怎样。
现在,那一天已来到我们头上。
我什么也想不出,只知道躺在那白木长盒子里的是一个人,一个熟识的面孔,她,几天前还亲口向我说过话;那时她还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有生命的人。
可是现在她的生命已没有了。
究竟她的生命到哪儿去了呢?我觉得茫然。
仪式举行完毕,宣告两点钟送葬,大家都要散了。
王和张哭得倒在地上不肯起,顾先生叫同学们扶她们回去。
下午向墓地走去时,王晓云和我共伞。
她告诉我这两天的情形。
两天前梦兰已神志不清了,常说胡话,身体已不能转动,连翻身都不行,大小便常常弄得一床。
清醒的时候,还嚷嚷要到成都去。
肺已不便呼吸,胸口闷塞时就用手抓,把胸口都抓紫了。
太痛苦了,的确;天气又这么热,她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我们上一座小山,坟场在山顶。
到了山顶,荒凉的景象触目惊心。
这是武大的公墓,也就是所谓“第八宿舍”①,近年来死的学生都葬在此地。
一座座圆圆的新坟,表示他们骨骸的所在。
梦兰的棺材停在空地上,旁边是挖掘的墓穴,但只有5寸深,大家一看,大闹起来,这么浅怎么放得下棺木!于是叫工人临时赶挖,大约又等了一点钟左右,墓穴算做成了,马上就要下棺。
冼岫、徐友悌等叫我过去学一首送葬歌,在下棺时唱。
接着就盖土。
王晓云掩着脸哭起来了,我一见她哭忍不住眼泪也出来了。
这时坟已大体筑成,只需往上加高。
时候已不早,5点多了,负责人报告可以散了。
于是把三只小碟子放在墓前的土地上,放一些蛋糕果子之类,插两枝烛,刘素容拿起一串鞭炮放起来。
情况太凄惨了。
我含着要迸出的眼泪,跟大家一同鞠了一躬就掉头下山。
和干爹从原路回来,到干爹家休息了很久才动身回家。
这时已起大风,天上乌云厚积着,要有暴风雨的样子。
妈妈已晓得这伤心的消息,只是叹气。
晚上果然下大雨了。
我睡在床上,听见外面雨打芭蕉叶的响声,从窗隙中看到青白色的闪电,忽然伤心起来。
我仿佛看见那风嗥雨啸中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新砌的黄土堆中躺着她的身体。
现在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留下她单独睡在那凄冷荒凉的山顶上,在那哀号的黑夜里。
冰冷的雨打在她的棺材上,或者还浸入棺材里,她一定冷得发抖。
啊!无助的苦命的人儿,这就是你最后的遭遇!我总是疑心她会在棺材里活转来,即使是一瞬间;天啊!还有什么刑罚比这更酷虐吗?她会如何地呻吟转侧,用骨嶙嶙的白手在棺材里乱摸,乱抓,击着棺盖,想打开这可怖的笼子;撕着心口,为了要呼吸最后一口气;出着汗,流着泪,绝望地诅咒人类给与她最后的折磨?我浑身起了痉挛,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室外的雨愈下愈大,一阵阵打在我受伤的心上,电光示威地晃着,带来猛烈的雷吼,大自然在震怒了。
在自然的威胁下,我思索了,是的,自然在启示我,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中,整个的宇宙、地球、生物、人类??都在不断地依从它的轨道行动。
而它,并非什么主宰,不过是一个冥冥的混沌。
它不会支配万物,而万物莫不顺从它的规律。
想想自然的伟大,便觉得人类的渺小。
人类几万年来,哪一个不是生出来又死去了?一切生物都免不了死。
死是属于自然的。
一个小虫儿生出来,又死去了,有谁痛惜?人又有什么两样?然而一个人死了,却给其他的人如此的悲哀,这是为什么?因为人类太复杂了,人类何必如此复杂?像虫儿一样简单不是快乐得多吗?痛苦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他们用人为的方法造成许多痛苦,又把自己装到痛苦中去,这就是人类智慧发达的结果。
①武大有六个男生宿舍,一个女生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