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

在14日，周六，我收到了斯大林同志给丘吉尔的信件。我立即打电话给外交部，要求在16日，即周一同首相见面。不到一个小时，外交部来电通知我，丘吉尔将在周一下午五点见我。昨天是周日，我接到了外交部的另一个电话，通知说计划有变。首相在周一五点不能见我，取而代之的是，他邀请我周一到契克斯别墅共进午餐。我同意了。

所以，今天一点钟左右，我来到了契克斯别墅。之前我提出要艾登也参加我与丘吉尔的会谈，他比我稍晚几分钟到。当时我正在屋里等候，艾登一进来就把我拉到一边，满怀焦虑地说：“我刚收到一份从华盛顿发来的电报，里面是罗斯福给李维诺夫的声明的主要内容……这是一份令人非常不快的声明，我们必须讨论一下。”

正在此时，首相的助手请我们去餐厅。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个餐厅，而是一楼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它给人非常私密的感觉，里面已经为丘吉尔、艾登和我摆好了一张小餐桌。首相仍穿着他常穿的连体裤，热情友好地同我打招呼，并为自己的居家穿着道歉。因为今天他刚做了个小手术，还不能回城里，所以只能在家里接待我。

我们在桌边坐下后，我把斯大林同志的信件交给丘吉尔。他迅速浏览了一遍，显然很满意。接下来，轮到艾登阅读这封信。起初，我们的谈话一直围绕近期的战事进行，然后艾登谈到了签订条约的问题。他又一次提到了从华盛顿发来的电报，并表达了他的担忧：美国的态度会使情况变得更复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会与你们签订条约，”艾登补充道，“但是你们必须理解，让美国站在我们这边是多么重要。”

这时丘吉尔插话了，他阐述了自己的立场：“从一开始，我就不太愿意承认1941年确定的边界，但因为斯大林如此坚持，我最终才同意这么做……这可能是个偏见，但我一直都是民族自决原则的坚定信徒，这一点也写进了《大西洋宪章》中，但是在此……”

“但是，波罗的海国家已经进行了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公民投票。”我打断了他，我十分清楚丘吉尔接下来想说什么。

丘吉尔狡黠一笑，接着说道：“是的，那里当然举行了全民投票，但都是一样的……”

他作了一个含义不明的手势，结束了谈话。

“坦诚地说，”我反驳道，“我不太理解英国政府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据我所知，英国政府曾与美国‘协商’欧洲边界问题。在此我要强调一下‘协商’，英国并不是去寻求美国允许的。就像我理解的那样，‘协商’早已发生。您在华盛顿的行为表明英美政府的意见有明显的分歧。很好。那接下来呢？我认为您应该早已告知美国人：‘我们已经通知你们，我们打算承认1941年的苏联边界。虽然你们不喜欢这样，但我们坚持认为此举有助于战胜我们的共同敌人。我们正要采取这一步骤，希望你们能理解并意识到这项政策是正确的。’我们的条约应该在发表这样一个声明之后立即签署。总的来说，英国政府应该少去讨好‘美国大叔’，而更多地考虑自己政策的独立性。”

丘吉尔和艾登听我把话说完，但没有作任何表态。丘吉尔只是说：“您跟艾登谈吧，找出一个可行方案。”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明天，也就是17日，我将同艾登会面，讨论当前的局势。

接着，我又提到了斯大林同志的信件，提请丘吉尔注意信中的一段：斯大林同志在其中表示，他相信1942年将是决定性的一年。我问丘吉尔对这一问题有何看法。

丘吉尔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耸了耸肩，有些不快地说：“我不知道1942年如何会是决定性的一年。”

我正准备反驳，但是丘吉尔打住了我的话头，向我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请告诉我，您觉得你们自己现在怎么样，是比1941年更强还是更弱？”

“当然是变强了。”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吧，我觉得更弱了。”丘吉尔反驳道。

接着，他补充说明道：“去年我们不得不对抗两个强国，而今年要对抗三个。”

“但是，现在你们有两个强大的盟友。”我回答道。

然而，丘吉尔不赞同我的观点，并开始谈起国内问题，诸如印度、媒体、议会和生产问题……

此时，我决定迎难而上。我对丘吉尔说：“我不知道您是如何看的，但是我认为我们当前面临的局势非常危险。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时刻即将来临。这就是‘非此即彼’。当前局势是怎样的？德国正在准备发起大规模的春季攻势，它今年准备孤注一掷。如果今年春季我们能挫败德国的攻势，我们实质上就会赢得这场战争，希特勒战争机器的主要力量将在今年被击溃。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只是杀死这头疯狂的野兽。只要打败德国，其他的事情将会变得相对容易。现在，假设我们没能击败德国的春季攻势，假设红军被迫再次撤退，我们再次开始丢失领土，德国进占高加索地区，接着会发生什么呢？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如此地步，希特勒绝不会止步于高加索，他会继续前进至伊朗、土耳其、埃及、印度。他会与日本在印度洋某地联手，再将魔爪伸向非洲。这样的话，德国面临的石油、原材料和食物短缺的问题将迎刃而解。英帝国将土崩瓦解，苏联将失去特别重要的领土。……到那时我们获胜的机会有多大？我们何时才能获胜？……要么现在取胜，要么将永远无法取胜！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选择！”

丘吉尔一直皱着眉，把头歪到一侧听我讲话。突然，他猛地直起身来，激动地喊道：“我们宁死也不能接受这种状况！”

艾登跟着说：“我十分同意大使的观点。问题正是：要么现在取胜，要么将永远无法取胜！”

我继续说道：“跟去年相比，红军的实力无疑已经大大增强，而德军的实力已经减弱。当然，今年我们将有一场恶战。但是谁能对未来的事情打包票？……英国和美国仍然在商议、估量、思前想后，但就是不能确定关键年到底是1942年还是1943年。这种状况是无法容忍的。一方是苏联，另一方是英美两国，双方关于‘战争时间表’的差异是盟国在战略层面最严重的错误，它必须被清除。英美两国必须都将宝押在1942年。这一年，不管准备的程度如何，他们都必须把自己所有的军力和资源投入战斗。”……

艾登再一次表示完全认同我的观点。

丘吉尔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最后，他抬起头，说道：“或许你是对的。我掌握的所有信息都证明德国人正准备在东线发起进攻。无数载着部队和武器的列车正在驶向东方。……是的，今年春天你们将不得不经受一场可怕的打击。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帮助你们。我们会尽自己所能。”

然而很明显，对于丘吉尔来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鉴于在这一原则问题上与丘吉尔的讨论已经取得成功，我将话题转到了更实际的问题上。……

接下来，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热烈讨论，有时甚至会发生观点的激烈碰撞。……丘吉尔说他正研究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这一问题。从这可以明显看出，在我于3月12日与艾登交谈之后，他就跟首相说过此事了。我尝试进一步阐述这一问题，并提出支持开辟第二战场的理由，它们对说服艾登非常有效（需要一种进攻精神来训练英军）。丘吉尔对此作出的回复跟艾登的一样积极。他甚至说，与去年相比，当前开辟第二战场从技术层面上来说更容易些，因为目前英军拥有大量适用于登陆作战的船只。然而，首相仍坚决避免作出任何具体的承诺。

……印度。我顺便提到了这一问题，丘吉尔顿时勃然大怒。

“克里普斯在那里不会有任何建树，”他断言道，“印度人内部都无从达成一致意见……从军事角度来看，它并没有那么重要。里海—地中海战线要比印度重要得多。政治和情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拭目以待。”

丘吉尔突然作了个手势，然后接着说：“总体来看，印度人并不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谁还没有征服过他们呢？无论是谁，只要从北面攻入印度，都可以成为它的主人。纵观其历史，印度人几乎从来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独立。看看印度的村庄，它们都建在山上。山从哪里来？千百年来，每个村庄都在垒泥造屋。每年一到雨季，泥屋就会被冲走，于是他们又用同样的泥土建造新的泥屋来取代旧的，继而新的也会被冲走。世代如此循环往复。因此，山越来越高。他们几千年来始终没有创造出更好的东西来，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丘吉尔抿了一口酒，更加生气地继续说：“我已经准备好随时离开印度。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在那里生活。但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可能认为那里会有自由、繁荣，以及日益发展的文化和科技……那您真的想错了！如果我们离开，印度到处都会爆发战斗，那里将会发生内战。最终，穆斯林会成为主宰，因为他们都是战士，而印度教徒只会耍嘴皮子。是的，空谈者！哦，当然啦，若是说到辞藻华丽的演说、巧妙平衡的解决方案及法律上不切实际的空想，印度教徒的确算得上是专家！他们一直自得其乐！然而一旦面对实际问题，以及必须立即决定并付诸实施的事务，印度教徒就会‘束手无策’。这时，他们内心的虚弱就暴露无遗。”

……我一边听他说着，一边禁不住在想：“诚然，丘吉尔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重要的政治家。确实，他已经六十七岁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身上还带有小男孩的一些本性——伊朗就是一个他喜欢的玩具，而印度则是一个他不喜欢的玩具。”

……丘吉尔表达了对红军的敬意，他说，随着苏联声望的提升，英国国内对苏联的好感也大幅提升。他笑着补充道：“您可以想象一下！我的妻子都已经完全苏维埃化了……她所谈论的一切都关于苏联红十字会和苏联军队，还有苏联大使的夫人，她们相互通信，通电话，还一起参加游行！”

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亮光：“你们能不能把她选进苏维埃啊？她绝对配得上。”

……在今天与首相的谈话中，他表现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情绪，这种前所未有的神色让我感到震惊。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就快不久于人世了……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他在其他一些陈述中，也带着同样的调子。但是，每当提到德国，丘吉尔就勃然大怒，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我的总体印象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日渐衰老，正在利用自己剩下的精力来追求一个压倒一切的根本性目标——赢得战争。这是他的终极目标。

艾登送我到走廊，迅速对我耳语道：“您今天设法让首相吐露了很多心声。他心情还算不错。近来他的脾气太大了，但这没什么必要——议会的批评和媒体的怀疑无疑使他很生气……同时，您也可以看到我们在作很多准备工作，虽然此时公开谈论这件事还为时过早……您在这里有很多朋友……如果您能做些什么缓解首相当前的一些情况，那我们都会从中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