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和日记>19420121
1942年01月21日
水。
几夜都没大睡好,她晚上叫我早点睡。
杨要进城,梁大妈洗衣裳,放学了,我们还是忙,要看娃娃。
梁大妈洗衣裳,又扭不干,晾了一天到晚上还是湿哒哒的,凤竹生气骂梁大妈,我阻止她不成,就让她骂了,骂过了也就算了。
我上床睡了,她不来睡,她又想起我晚上抱着娃娃,叫她先睡的事(我是哄娃娃睡)。
看她也累了,就叫她先睡了。
我想到她今天说过让我先睡的,我就说,是你叫我先睡的。
现在她却生气了,她坐在火盆边上,莫奈何,我也爬起来坐在火盆边上。
这样说说,说到不高兴的事儿,我怪她一下,她总要想着办法和我吵。
自然我们又说到生活太忙了,又说到别的男人该不该做事、带娃娃、烧锅煮饭的事,于是越说越不高兴,我上床翻身朝里面睡了。
睡不着,她咳嗽也睡不着。
好容易睡着了,一觉醒来,把娃娃的尿,把尿的时候,觉得手脚都酸疼,我心里想糟了,明天又进不了城了。
凤竹也被吵醒了,于是我们又说起话来,说到腰酸手酸,她又怪我不早说,于是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凤竹说了半天,天朦朦亮了,又睡了一小下,我听见鸡叫了一遍两遍三遍,心里还是不舒服。
凤竹咳嗽醒了,叹气捶床蹬脚,嘴里嘟嘟囔囔的,“早死早升天”。
平常她常说这句话,但今天这句话却触动了我。
我看天微微的亮了起来,我想到又是一天来了,又是不能快快乐乐的一天,又是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儿,明明知道日子很不好过,但是又不能不过,我想到还有一瓶“来沙西”。
在公司楼上住着的时候,我把孙老伯和四姐的事告诉了凤竹之后,我也想到这一瓶“来沙西”。
最近几年来,我想到“死”这个字也不止一次了。
娃娃醒了,和娃娃玩玩,但娃娃一点也不能感动我。
我在那个时候,因为我记得从前四姐告诉我,钟干有一次想死,到河边上看到水清清的,里面有许多小鱼在游,于是便不想死了。
一见到生,看到了娃娃的可爱有生气,我就想到了这个事。
我觉得不能给生来打消我的死的念头,我爬起来,凤竹见到不对,也不顾天冷,爬了起来死命的拖住我,我们全都很伤心的哭了。
但我还没有打消死的念头,我哭着对她说,我看你活下去也是苦,你也常说要死,倒不如一起死了的好,省的过这样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够有快乐的日子。
她说娃娃呢?我抱起娃娃来看看,我伤心但我也狠心,我说这样可爱的娃娃不会没有人要的,请人送到昆明去给三姐好了。
她拖住我不放,我们就坐在被窝里坐了一会儿。
我穿起衣裳拿起那一瓶“来沙西”,看看,我觉得太少了,不够两个人死,于是想到学校边上的那个大水塘,现在还是很深的。
凤竹起来,把“来沙西”藏了起来,慢慢的我也平静了下来。
起来后我还是做房里的事儿,脑袋里总丢不开个“死”字,我自己也常常害怕我会自己不声不响的杀死我自己。
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但又非想不成,有一次我曾想把那瓶“来沙西”倒了,但平静的时候又觉得它太贵了,倒了岂不可惜。
但一想到死的时候,立马就想起那一瓶“来沙西”,因为它最便当最容易吃。
我坐在火盆边烤火,手老是冰冷的,凤竹捏住我的手,也不敢说话。
我极力的想不想这些,拿起一本《赛金花》来看。
吃过早饭,她又要我睡,我叫她睡,她躺在床上不住的流泪,我亲她吻她。
我知道我自己还是爱她的,我想死不是她的过,也不是生活之过,说不出是什么真正的理由,我就是自己想死。
听着她睡着了一小会,自己也安心看书。
凤竹醒来没有一会,萧老师派的滑竿来了,我早就和凤竹说好,要是滑竿来了,她带娃娃、梁大妈先进城,我明天再进城,一来我想一个人静静,二来我的腿也不好,多歇一天也许会好一点。
滑竿来了,我帮着理要带去的东西,吃了饭,一切弄好了,送凤竹、娃娃上滑竿,看着她们去了。
回房来整理一下房间,锁了门,拿起《英德外交内幕》到花园里去看,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很暖和。
一会儿晋启生也搬了一张椅子出来看法国的悲剧,于是我们谈起国际问题来。
正谈得高兴,听见飞机声,是轰炸机的声音,等我们跑到田坎上,飞机已经在我们头上了。
我看到六架飞机,但有人说是九架,有人说是七架。
不一会儿飞机过去了,我们回到院子里看书,谈国际问题,似乎很清闲。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又到沟边一条大路上散步,回到我们学校里的厨房里自己炒蛋炒饭。
晚饭后吃茶烤火,从我和孙凤竹认得谈起,谈到我们一同经过的种种不幸,说的很快很急,有时自己也忍不住伤心,很有点感动了他。
他说我真忠厚,他也告诉我他家里的情形,后来又谈到肺病,谈到我们将来的计划。
坐的太久了,腿都不灵活了,于是回房来睡觉,半天没有睡着。
一觉醒来,听见外面狗叫人吵,范老师也起来了,我们也穿上衣服。
听见范老师说,有一家店铺的门被人下了,不久声音小了,狗也不叫了,我再躺下去却也睡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