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3日

当我们谈完正事（苏联、英国和伊朗之间的三方同盟条约），艾登突然在扶手椅里伸展四肢，用随和的口吻问道：“来杯威士忌苏打吗？”

“我不会拒绝。”我回答。

当时是晚上八点左右。艾登的办公室灯光柔暗。这个气氛适合进行亲密而坦诚的交谈。

艾登从窗边一个精致的柜子里拿出了两个瓶子放在他的桌子上。我倒了两杯满满的经典英式调和酒。艾登把他的扶手椅往壁炉方向移动，说：“啊，我们真是生逢乱世啊！整个世界都处在混乱和战争中。”

他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我们对此也有责任……我的意思是我的国家……我们的政策并不总是明智或成功的。”

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苏打，回答说：“是的，我同意。有两个人对今天发生的事情负有特别重大的责任，我相信历史会严厉地批评他们。”

“这两个人是谁？”艾登显然对此很感兴趣。

“鲍德温和张伯伦。”

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在我看来，他们的责任比希特勒更大，因为他们推行的政策使希特勒得以坐大。”……

“您认为有可能达成协议吗？”艾登带着些许怀疑问道。

然而，在我看来，艾登并非真的对这件事抱有怀疑，他只是想听我证实他自己的想法而已。

“当然可能。”我确信地回答。

“我也这么想，”艾登坦言，“你知道我在谈判中做了什么吗？……当我得知哈利法克斯要把斯特朗送到莫斯科时，我走到他跟前说：‘别这样！这样的举动不会带来好处！’我必须承认我当时很生气。为什么呢？在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去过罗马之后，在首相和外交大臣两人——他们一起！——‘去了卡诺莎’之后，把斯特朗派往莫斯科……无异于侮辱！我明白这一切，我明白这样一个决定会让莫斯科方面怎么想，我想阻止谈判破裂。于是我要求哈利法克斯自己去，不要派斯特朗去。哈利法克斯表示反对，说他去不了，他很忙，等等。于是我提议自己作为特使前去谈判。我告诉哈利法克斯，这样做会更好，因为根据我的判断，莫斯科对我的态度并不坏——所以让我在这个至关重要的工作中考验自己吧！哈利法克斯答应仔细考虑此事。几天后，他告诉我，我的计划执行起来有困难。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张伯伦反对我去莫斯科。我没去成，而斯特朗去了。”

“这么说，你认为这全是张伯伦的责任喽？”我问艾登，接着继续说，“我也觉得哈利法克斯应该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1939年6月12日，就是斯特朗启程前往莫斯科的那一天，我去拜访哈利法克斯。在我们谈完各种日常事务后，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我问他：‘哈利法克斯勋爵，难道您不觉得，如果您亲自去莫斯科，就可能会大大减少谈判中遇到的困难吗？我有充分的理由向您建议，苏联政府欢迎您到访。’是的，我当时并没有告诉哈利法克斯我说那番话根据的是莫斯科的指示，但其实也没那个必要。如果一个外国大使像我那样作出声明，这背后肯定有正当的理由，哪个外交大臣会不明白呢？”

“你真的跟哈利法克斯说了这番话吗？”艾登激动不已地叫道。

“是的，当然说了，”我回答，“而且是着重强调。我的表达不可能产生误解。”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艾登说，“哈利法克斯对你的声明有什么反应？”

“哈利法克斯回答说，我的想法很有趣，他会牢记在心。他就说了这些。哈利法克斯再也没有提及这个问题。因此，哈利法克斯对莫斯科的访问从未成行。6月12日，我建议哈利法克斯访问莫斯科，我认为那一天会是整个谈判进程的转折点。或者，更确切地说，不是6月12日，而是接下来的几天。”

……此时，艾登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他妻子打来的。她从艾登目前居住的“外交大臣私人住宅”打来电话，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听说我和艾登在一起，而且我已经结束来访的公务活动，比阿特丽斯便邀请我们两个上楼（“私人住宅”位于外交大臣办公室楼上两层）。在那里，我们遇到了著名的轻喜剧作家诺埃尔·科沃德，他的新作品刚刚被搬上舞台。艾登的妻子穿着一条深红色的短裙，很是引人注目。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一直背着她的军用水壶在全国上下奔走，很少在伦敦出现。

我们谈论了戏剧、文学和艺术。能够不谈战争和政治的话题，真是令人愉快。我提出一个问题：在他们看来，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最伟大的小说家和最伟大的诗人分别是谁？

大家都一致同意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是最伟大的小说家。但对于最伟大的诗人，大家的意见各不相同。科沃德说，他认为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剧作家，也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不同意他的观点）。艾登犹豫了片刻，提名但丁。艾登的妻子拒绝表态。我更倾向歌德，这遭到了艾登和科沃德的反对，他们不喜欢歌德。我回答说，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歌德，我最喜欢的德国诗人是海涅，但是，抛开个人偏好，我必须把歌德列为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诗人（尽管不是最受喜爱的）。我们争论了好一阵子，但没有就谁是史上最伟大的诗人达成共识。

【（英）加布里埃尔·戈罗德茨基编注】

德军于1941年10月2日发动了“台风行动”，夺取了南部的奥廖尔和北部的托尔若克，并最终歼灭了被围困在维亚济马小块占领区的苏军部队。事实证明，莫扎伊斯克防线上的苏军后备力量根本不是横扫千军的德军装甲师的对手。10月13日，南翼的卡卢加落入德军手中；两天后，通往莫斯科的战略要地加里宁格勒陷落。现在，莫斯科的某些防卫区距离首都只有六十英里。招募来的大批平民在疯狂地挖掘反坦克沟渠，在通往克里姆林宫的城市主干道上设置了路障和坦克陷阱。在莫斯科，军纪和士气低落，此前还只有少量平民逃离首都，而现在已有大批平民逃亡。局势迅速恶化，政府各个部委和外交使团仓促从莫斯科疏散到伏尔加河上的小城古比雪夫——迈斯基童年时在这里生活过几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古比雪夫人口将翻一番，从五十万增加到一百万。

【编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