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11002
1941年10月02日
星期四
每天全多少写了诗。前天上午和烽、群到陈云那里,除开谈了些关于“文抗”工作事,主要我对烽他们恢复组织关系说了我的意见,就是二十九日晚饭后在河边散步时我所说的:友情无妨碍,不要丢了文学,与恶势力斗争,对人要真诚坦白等。陈是同意我的意见的。他说他正在整理关于非党干部问题文件。“我看你也是迟早问题吧?”关于入党的事,他向我笑着说。我吿诉他,我现在还没有这愿望:也许明天以至哪天,我会自动的声明入党;也许一辈子也不入……因为我懂得我自己,总之我们大前提是同一的。
陈谈着一个炮兵军官入党事,妻儿子女等均入了党,只有他不能入党,而且也不给他书看……烽在这时忽然眼泪流下来了!大约他是感到自己政治生命重新获得而感动!我对这却是淡漠的。陈又说一个音乐家向隅初来延安时他喜欢讲话,就批评他放大炮意见太多,每次讲又说他总算账,一直批评到无声为止。
陈劝我做事不要使人得到反驳的地方,觉得萧军这人太霸道。我说:“我的确有些霸道和跋扈,这怕是延安人全知道的,我自己也承认有一些;但这应该看我所做的事是否霸道?我相信为正义和真理而战的精神还是有的……”他恐怕我误会,连连解释着,说他是站在朋友立场说的真心话。我是理解他的。顺便到凯丰处,他不在,一同回来。
晚饭后独自在河边散步,遇到了艾思奇,谈了些关“文抗”工作事,顺步一同到凯丰那里,关于背地里讲话的人我调查出来了,是刘白羽。我对这行为很生气,本打算回来第二天在工作会议揭发他,但思索了一夜,第二天采取“退一步”的办法,终于和他当面谈了,他很感动,说过去对我不理解,最近在读我的书,以及他加入党的感情,态度,自己的苦闷等。事实过去我也确实对他有了不少的轻视和侮蔑,这当然还是受了丁玲的影响,她是憎恶他的。此后对人,我一定要自己去接近,不能以别人的喜恶为准。和他谈的结果很好,这是以德服人的胜利。此后我应多试此法。
前夜从凯丰处出来到毛泽东那里坐了一刻。他们正在吃晚饭。毛很疲倦的样子。闲谈了一些《红楼梦》等文,“文抗”事,烽他们入党事。“能够秘密得了吗?”他说,“这仅是时间问题吧”我说。后来江青来,从毛的偶然眼光中,他对于江底中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冷然的、不能结合的东西。毛的眼睛有时是昏暗的,有时也机警而顽强。总之,他和江之间一定存在着一种矛盾。那恐怕是都市气和乡气。也存在一种习惯的矛盾,江是飘浮的、不爱思考的、趋新的,毛是沉稳的、爱保守的……。
毛说他自己曾捱过流氓们几次打;他对于学不会的东西就宣吿独立。他爱贾寳玉不上学的故事,曹操是黄脸的,他存在着封建的东西,他看西洋小说太少,要在里面求知识。
“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形与心情下……读作品也就不同了……”我和他谈了作家创作过程和读者接受作品过程。他显着惊讶地微笑着说:“啊,还有这些道理啦!”
直到后来我要走时,他的精神才渐渐畅快起来。他胖了些,臂也好了些。他们正在忙着开干部大会,如何克服主观主义,形式主义等。我说:“我在报上看见过几篇文章了。”他说:“那还不够……太笼统,没有提到宗派主义。”他问我丁玲文章怎样,我说她是新技巧没获得,旧的未脱去。“最近看她的文章和过去不同了!”他似乎感到不好的样子。谈到旧诗,我虽然也等待他谈论,但也表示冷淡的样子。
我说自己半生是在反对中长大的。他说这很好,一个人要经过各种痛苦与损害才能成为大作家。我开玩笑地说:“我宁愿不当作家也不乐意被痛苦与损害!”总之,我们可接谈的东西太少了,幸喜是靠着我所知道的一些旧东西。他是颟预的,我是尖鋭的……我愿意承认,从他和朱德那里给了我一些做人的影响,那就是他们的缓和与宽厚。从鲁迅先生那里所得的,却是深刻、艰苦、忍受和认真不苟,实践、严肃、坚贞的精神。我将接受这三个人物的所长。愉快地我们分别了,他们夫妇送我到下坡的地方,月色很好。我应该此后不使自己的拜访变为讨厌和过多,但却应该更为懂得他。
昨天,下午开工作会议,我申斥了张石光,因为这人是暗昧的。凯丰也在,他支持我的各项主张,我感到愉快。又给了艾青一个回撃,因为他说听不懂我的言语,寻不出系统。我说这不是我的说话能力不足就是他的概括能力不够。这是个叭儿狗似的人物,一跺脚他就流尿的,叫着乞怜人底同情,假设我一和他争执,当然同情是在他一边,我应该注意这点,但到必要时,也不顾这些。叭儿狗也是要打的。
为了不是自己的过错而道歉的人,是看轻自己的。所以群他劝我向张说一句软话,我坚决地拒绝了,我说他爱干不干。对于这类人是只宜如此的,宽大和严酷全要有原则的。
夜间作家俱乐部开观摩会,吃了酒。每个人全疯狂了,在地上跳着、叫着、滚着……这是人性和兽性的倾泻!李又然几乎成了狂人,他凄惨地叫了又叫……他因会上遭了凯丰的评论,黑丁底谋害而痛苦了!我随时在什么地方全要支持他,保护他……唉!对于一个弱者底保护真是费力的事啊!听说半夜他赤着身子去黑丁门前睡在地上,黑丁惊恐地来找我,我没去。他是尽曝暴自己的弱点给人的!
今天早晨好容易说服了张仃不让他辞去倶乐部的职务;给朱德信催款事,给青年剧社信,伊明来谈话(这是个性急而有工作能力的人),他要到文抗来,我说我尽可能来帮他。同时也说给一些关于文抗的事,他自己应该做的事等……。
群等人来谈俱乐部事……一个上午过去了!没能写诗。
摘记:
把“前记”给解放日报了。
丁玲的样子是凄惨的,没落的……带着一只狗,就更陪衬这可悲!但我不愿再和她有什么接近……虽然我给了她文章。
晚饭后同芬去看歌儿,我们全哭了!那几乎不再像我们的孩子,一个黑色的小乞丐!两只眼角上堆积着两堆黄色的大眼粪,那已经凝结得不容易揩下,眼睛浮肿着,头上铺满了白皮,要生秃疮的样子,一只手和一只脚全包着脏污的白布条,身上像剥了皮的漆,瘦得还不如幼时。两个护士正在一道测量另几个和歌儿差不多(孩子)的体温!我伤心!为了工作,我竟让孩子遭了六个月的罪!我决定把她接回去。不然她会死在这里的!我怪谁呢?为民族,为人类……我不愿放弃一个父亲的责任。和芬商量了,她也同意,就接回来。一路上我抱着她,亲她,给她唱幼时我给她唱的歌,她睡在我的怀中,似乎重新唤起了一个天远的回忆,眼睛混混地看着我,可是眼粪时时障害了她……我更决心接她回来。她不肯跟她母亲,只要我抱,晚间睡觉,她很久才睡着,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微微有点温暖的小手,她迟疑,陌生……终于等她呼声起了,我才轻轻地离开她。我的心里温暖而酸!孩子是变得这样丑陋衰弱了啊!如果这不是我的孩子,我会一眼也不肯看她……。
这次后要使芬增加了负担,我除开应该自己照顾自己不来累她,还要尽可能帮她,更重要的还是控制自己的感情,使她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快乐!
“为了人底责任,我应该忍耐啊!”
下午写了近五十行诗。为了那些还未得救的孩子,我是应该和毛泽东或王明切实谈一次的。我不能顾一切,这是人底责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