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00926
1940年09月26日
星期四
接到罗烽信:
1.我的行李已有着落不能运到。
2.他续写《满洲的囚徒》,朗写《狱外记》预备算为“奴隶丛书”。
3.他们将来也预备到此地来。
准备要工作,还是没能工作。
从河边回来看见屋子里那样乱七八糟,芬是那样不知振作地什么事全要等待我来做,我很气闷,但还是勉强地压抑自己。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缺乏弹性和记忆的人,她是毫无灵感和热情的人。进取,斗争,独立,为他人的精神是一点也没有的,她是甘心陷在慵懒泥沼里的女人之一。为了要平和自己的感情到T那里,和她谈论关于她去组织部的事,她又哭了。我兴奋的时候,总喜欢向人披露自己的心胸,比方我自己决定要秘密做的事,常常要说向人。“扫荡文坛”这雄心竟也和T说了,我当然也希望她能够强健起来作为我一个战友。
——整个上午又这样混过去了。
下午一时许T去组织部,我送她到河边,嘱咐她:“心平气和,沉着应战”。路上我说,一个有着非凡才能的人,他是不肯被一个平庸的羁绊管辖住,那像驾车的马,别的马不独不能帮助你而且要妨害你,你还要拖着它。在文化范围内我是主张以协同一致为基底,以自由竞争英雄主义为目标的。迁就,等待主义全是不对的。在延安做革命工作,只是一种公务员的工作,无大功亦无大过乡愿似的作风。T是喜欢独立自主干一番事情的。
“我们这样人是不适于常住在这里下去的……只是现在的环境没有办法……”我说。
“我也曾同毛主席说过了,在延安是不能创作的。他说他只承认一半理由,他说:如此说社会主义下面就不能有作家么?比方苏联。我说:苏联也还是大家在研究着啊!”她说。
“我也同意毛这样说法:文艺固然表现苦闷,但也可以表现快乐的……何况将来的社会也不一定全是快乐的?……”她没有回答我。
将来的社会一定要从历史探求题材,以古典主义手法为表现的终极的。将来文艺时代是历史的文艺时代。
“我是总想出去的啊……”她又说到她自己。
“一件事总要有准备有计划,凭着一时感情想象是没结果的。”
“我不同你啊!你是自主的,你虽然和外面关系不好,但你和共产党的关系是好的……我……共产党已经不信任我了!”她说着充满着无限哀怨和酸楚!
“你将要怎样出去呢?”我问她。
“我不做党的工作了。国民党也不会就提了我去。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了。”
“你怎样证明你不是党员呢?你能够登报声明吗?”
“这对于共产党是不好的。我虽然不做党员了,但是我还爱共产党的啊!”啊!“爱共产党”=我因为“爱”竟受了他们之中的各样损害侮辱!我现在还是爱着,帮助着他们啊!也许有一天我不再爱他们了,那是到他们不能代表人民利益堕落下去的时候,我要毫无怜惜地攻击它,因为我也是个人民。
“中国的革命我看总得一百年……别的国家全把命革好了,中国还要拉拉扯扯地在这里革命哪!”早晨我说了,T我们全都愉快地大笑了。她说:
“中国不能和其它国家相比的,他们全有资本主义的根基,革命的训练……容易的。”
“中国革命这一次不能和红军革命相比的,就是它是有第三国际在那里支持和领导着。他们可以随时把各国现在和过去的革命经验给予中国。”我说。
我还是一个对自己的恩仇看得很重的人。
独自到河边愉快地洗了一个澡。回来把世界语的功课做完了。
夜间读完了:席勒论,我很佩服他的奋斗、严肃精神。他虽然是个诗人,但我对他总没有诗人感觉。歌德论,我还是不喜欢他,虽然纪德是那样莫名其妙地说些不爽快的似乎是美丽的废话推崇他,我总觉得我们不同得太远了。纪德的文章我也不喜欢,有一点故意装作有教养和神秘的样子。王尔德那篇文章倒很好,我很喜欢。王尔德的才能和他的见解:
“一个艺术家是不应该把同样的作品来作两次的……除非是没有完全的作品……”以及对于俄国文学的见解:“俄国作家是很出色使他们作品成为那样伟大的,那是他们寓在作品里面的同情。……然而佛罗贝尔不乐意把同情放进作品里面去,因此他的作品只显得小气,狭窄。同情是使得作品开展,显得伟大的……”他批评纪德的话是“老友请你允许我:从此你不要再写我了……在艺术上,你要知道,是没有第一人称的……”这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客观化了的感情,王尔德却早就说了。
读过了伯纳萧卢纳卡尔斯基给他《黑女求神记》作的序文断定他:
[1]在有着污水底的桶里又倾进清水去了。
[2]用舞台上纸的大棒打僧侣的脑袋,只能激起愤怒,而不能致他的死命。
[3]他的机智常是无原则的;他的生活等常是戏剧性的,戴上假面来作战的人……。——这便是我对萧又有了一层新的知识。
杜矢甲来,我就他在灯下把五线谱学会了。这是一种非要学会和熟练的东西,将来我试验练习。这时T回来了,她似乎喝过了酒。后来知道洛甫为茅盾、董老饯行,陈云陪客,她也去了。我学完五线谱去看她,她吿诉了我经过,那无非让她做一些补充,再另作结论而已。她的心情似乎平和些了。
[1]当冯达写自首书时,她不应该不劝他。
[2]能够出来为什么不早出来?
[3]为什么国民党既不审问,不杀,也不下狱?
她的答复是:
[1]我明知无效,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政治的前途已灭绝了。
[2]我出来如没有适当工作,我为什么要出来呢?
[3]因为我是个特殊的人物啊!我虽然是个党员,但是个作家啊!
他们也问了她冯的性格,以及什么时候想出来的?
“我被捕时就想出来的……冯的性格我也不清楚……总之,我不能找什么证明。因为能证明我的人,不是叛徒——冯——就是我的敌人——陈立夫——你们能相信他们么?我愿意你们把事情真相弄清楚,我不愿意你们用同情来结束这件事……”
这是一个使徒的磨折!
夜间孩子女人睡了,读完世界语讲座第一周,我预备每天读一周。
这里的作家共分一[1]特等:如茅盾,小厨房,双窑洞,男勤务和女勤务,开销不限。
[2]甲等:每月十二元津贴,不做正常工作。
[3]乙等:八元。
[4]丙等:六元。
[5]工作人员:四元。
李又然为了丙等作家发脾气了。
晚间黄昏时在周文处因为有胡琴唱了半天京戏,我在唱戏时应把摇头晃脑的毛病去掉。阿门!
军兄:*你们走的那天起,这里就开始空袭了,因不堪其扰,不得不暂迁乡居,现在我们是住在长江下游距渝市约五十里山中的破庙*罗烽致萧军信,1940年8月30日自重庆。
里,交通食宿虽然不大方便,心境却平静多了,在这里我完成了中篇《粮食》,最近在续写《满洲的囚徒》。
我们搬出后,农场曾两次被炸,现在它已失去过去的容貌,破烂不堪入目了。你给我两封信,均胡君转到,得知你们平安而顺利地到达那里,使我们很放心。
关于你的行李,是颇多波折的,本来早应该报告你,事情是一天一天地延宕到目前,算有个眉目,你当然等得不耐烦了吧。
大概是七月初我接到德彰兄的来信,关于行李如何颂取该信上说得很明白,当时因我在乡,我即函于毅夫代为领取,而后径交办事处,然而于却找不到那个机关,彼时朝天门被炸甚惨,恐行李同归于尽,于是我乃进城,商于毅夫派人到乡下去找存放行李处的段队长,段又不在,乃函之请云详管,直至我本月二十八日进城,始乃回信,谓行李并未损失,已暂存乡下,可往领取。明天,于即派人去取,惟办事处管理运输的负责人言,行李太多,不便装运,为求全计,将来行李取到时,只好斟酌需要择选运去,余者书存东总,将来有便车,再为设法。这次的事情,于毅夫帮了很大的忙,你得便来封信致意一下才好。
“不到黄河心不死”,无论如何我们要那边走一趟的,现在我的计划是首先完成宿愿——在年底我要写完《满洲的囚徒》,朗要写完她的《狱外记》,刊期定在四一年初,我们的创作生活即结束一个段落,假如彼时你们不离开,我们可以一道到个新的方向去..我们的两本书放在“奴隶丛书”中,不知你何意见?
小歌更胖了吧,德芬女士现在在做甚么?我们的“无名”的孩子,也发福得很,一样地能吃,荒年的孩子大概都是如此吧?上海金人有信来,打听你们,《静静的顿河》已继续出版了。群无信来,不知何故!?
你的信均已照转,附一信请转师田手君。
那边的诸朋友均代为问候,不另。盼回信(罗荪转即可)
祝撰安萧歌康健。弟烽八月卅日
风老兄:*来此转眼四月有余,因为心情不甚好,孩子还未入托儿所,因此王女士也没入学,所以我未能工作什么,每天大部分是混着过日子。读些书,练练唱歌,和丁玲谈谈天,如此而已。这是隐士生活。你的近况如何?《七月》是否还出?总也没接到你一封信念念。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也许出去走走。有工夫来信也好。祝好屠女士及孩子们万福萧上九,二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