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和日记>19400622
1940年06月22日
—10月09日三个多月来,又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六月底把宣威的事结束了便到昆明,在呈贡龙街前楼见到了怀着大肚子的凤竹,矮矮的个子,一个大肚子,但是还不算难看。
有一夜我很不当心,惹得她肚子疼,我们全吓死了(我、三姐和李嫂),以为她要生了,但没有。
她的生产日期预定是七月十七日,因为肚子常常疼,所以我们便进城住在惠滇医院。
先住的头等房间,到七月八日下午医生和我决定明天开刀,把孩子从肚子里拿出来,顺便再把输卵管结扎了,使她不再怀孕了。
九日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手术完毕,先凤竹还好没有哼,也没有叫唤,到后来可不成了。
我一会儿在门缝里张一张,孩子是一个女的,先不活,医生弄了半天才弄活过来。
孩子小的很,称下来才有四磅十一两,小的可怜。
手术后我们反而住二等病房,因为二等病房钱可以省一点,又加上我们倒霉丢了两百元,是家乡寄来的一张条子。
生下来以后,医生和护士许多人都不让凤竹喂奶,因为我们要到昭通去,那时我已经接了国立西南师范学院的聘书,也不好雇乳母,便花了五十六元去买了一罐三磅重的勒吐精的代乳粉交给看护喂她。
此后每天,我到医院去看大人和小孩,我住在五弟处(地藏寺巷六号),太小了,挤得很。
后来便住在二义铺一零四号吴家,七表婶很殷勤招待我,每天代我做菜煨汤给凤竹吃。
凤竹在医院一天一天的好了起来,肚子上缝的线也拆了,慢慢的脓也没有了。
孩子因为不愿意吃奶粉,长得不胖,屁股因为屙屎折破了。
凤竹为这事还哭了一次,怪我不让她自己喂奶,这是母性的表现。
在医院的时候,三姐从乡下来服侍她坐月子,四姐也来过几次(她瘦了),刘伟光、老丁、殷炎麟、李孝友(他从苏州来考联大)、小吴他们等等,很多人全来了看她。
住院住到八月初就回乡下了,住三姐的前楼。
这半月当中最难过了,李嫂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每天帮着洗娃娃的尿布,夜里还要起来喂奶,凤竹也非常辛苦。
住到乡下来,客人特别多,巴金、卞之琳等等先后都来,他们一来,我们便要让房间。
有天杨苏陆突然下乡来,我很高兴,他说弄车子给我们到昭通,我正在这儿住得不耐烦了,想早一点到昭通,早一点安定。
又上城里住二义铺吴家,住一间从前他们家司机的房子,脏极了,打扫了一下,住下。
日。
里洗衣服、尿布,打听车子,夜晚还要起来喂奶粉,闹得日夜不得安宁。
杨苏陆住铁路饭店,三姐也由杨苏陆介绍到昭通女中教书,也带了孩子们住在铁路饭店等车子。
八月二十四日,中国旅行社的车子开昭通,车子是郭主任的(曲靖办事处的主任,以前在宣威会过),二十四日我曾去找过他一趟,他说没有问题,并且他把司机边上的位置让给凤竹坐,我真是感激不尽。
二十六日早上十点开车,第一天到曲靖,住西南饭店,还算舒服。
二十七号到宣威,住旅行社,到学校去拿东西,老尹、老薛夫妇也搭我们的车一同到昭通做事,是杨苏陆到宣威去邀的。
二十八日下雨,没有走,在旅行社休息了一天。
二十九日开车先到威宁,也是住的旅行社,很舒服。
三十日下雨,又没有走,三十一日才动身。
威宁到昭通这一段路没有修好,走的是土路,下雨,路烂极了,一共一百二十公里,我们走了四天才到。
这四天中真是受尽了艰难困苦,第一天走就碰到了困难,大家下来推车,后面三天中走几步前面有水塘,人又全下来捡石子填水塘,垫桥,两部汽车一共是四十多人,有二十多个兵,大家一起努力推汽车,车子常常陷在泥中,只见轮子转却不见车子动,真是叫人着急。
第二天最糟糕,一天之中只走了四公里。
第一天宿在一家人家,铺在地上,把行李打开,许多人糊糊涂涂的睡了一夜,小孩夜里还要吃奶粉,真是要命了。
第二天宿在安土司家,虽然比较好,可是仍然睡在地上,在一间没有人的仓房里。
晚上吃到一顿很好的饭,可惜安土司家离汽车路太远了,下雨路滑,我抱着娃娃,穿着一双破的套鞋,三步一打滑,有好多次我几乎跌下去。
凤竹在后面,小孙扶着她走,也是一步一跌的,那时候我真是想要哭。
第三天在一个回回家的牛棚里,张芳林睡在我边上,腿老是搁在我身上,两晚上都没有睡好,夜里起来用泥浆水和奶粉喂娃娃,这样苦比从广州逃难出来时还要苦,就是走路走三天也到了,我们却走了四天。
第一天大家出力推汽车是高兴的,后来越来越没有劲了,郭主任颇不错,自己动手和我们一起推车,也是一身的泥浆。
第四天在寒风苦雨中推车,走到元宝山看到大道,大家心里才一宽。
国立西南师范在李家祠堂,房子小,但阶级颇多。
校长曹玉亭[14]先生南通人,原是江苏省督学,四十多岁,人还不错,我们一到的那天,他特别到中国旅行社来接我们。
但学校一点头绪也没有,第一晚我们住在李家祠堂,第二天便搬到附小。
用大门扎成的房间,地下湿,上面还有风,还有一块“正大光明”的匾额,原来附小是武庙。
慢慢地一件一件的整理,来装上电灯,在棚上糊纸,家具还不错,咖啡色的,就是只有家具,比宣威强一点。
上课了,我是十七小时课,兼一班初一的级任,地理的钟点多一点,只有三小时初中的历史。
可是上了几天以后,教导主任徐耀洲和地理教员张玉成居然辞职了,留了几天没留住人。
于是把徐娇的课,一班历史,分了,一部分(六点钟),给我一部分,朱啸云也是个新来的,于是我一共有二十三小时课,还兼级任,事情实在太忙。
再加上杨苏陆(就算是他代教导主任)花样还多,找了许多事情给我们做,级任导师,每星期就是周记都很够受的,还有许多科的笔记簿要看,你是空也没有。
课也不容易教,这儿是师范的教法,照书教又太没有劲,图书馆只有四橱书,还不满,一点参考书也没有,图书馆是比宣威的差多了。
三个月没有写信了,到这儿(昭通)然后慢慢的习惯,一直到昨天才把欠的信债一起还清,这才有功夫来记日记。
因为我是级任,所以得住到学校里去,不能住在附小。
我在本部有一间房,附小还有一个家,离本校很近,只要转个弯就到了。
在本部的一间房很简单,只有一榻一桌一椅而矣,这间房是我自己读书、写信、做事用的地方,办公室的一张桌子是办公用的。
娃娃的奶妈已经换了十多个,还没有找到好的,不是奶水少,就是脾气坏。
最近的一个很漂亮,但是奶水还是不多,一天还得喂娃娃一两遍奶粉,只好再找好的。
所幸娃娃倒长得胖胖的,也会笑了。
凤竹也还好,到昭通一个多月(我们是九月三号到的),没有生过病,饭也吃得下了。
这个学校太严格了,有许多地方不合理,花样头也太多了,一天要填写不少的簿子,全是一律的,一点用也没有。
我是有两三个礼拜没有填了,写级任导师日志,我觉得很是形式,太无聊了。
我和杨苏陆亏好是苏州乐益没有同事,若是同事,一定会有冲突的。
我最反对他的太繁琐,例如一天要对学生训三四次话,吃饭前值日队长要对值日老师行礼,这些都大可不必,我要是办学校一定不是如此。
昭通城比宣威城大,但是还是太小,有陡街一条,街上东西比昆明、宣威都要便宜一点。
在此,一月有一百五十元,津贴二十元,兼课薪四十元,一共可以拿到二百一十元。
但是还是不够,从昆明到这儿后,一共借了杨苏陆二百五十元,上个月还了五十元,还欠二百元。
这次凤竹在昆明生产,到这儿来,除了家里寄来的六百元(丢了二百元)外,一共欠三姐二百元,殷炎麟八十元,老薛四十元。
我大概这一生是不会发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