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1939:19391205:19391205-c-prc-dia-002-丰子恺日记



丰子恺日记>19391205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

(星期二)[65]

今日可谓平生最狼狈之一日,全日在焦灼,疲劳,饥渴,不快中度送。晨五时即起,一面属丙潮钧亮等在家整装雇人速送车站外四里之公路旁大树下候车,一面与星贤携洋千元,于严霜残月中入城向饭店老板交车赁。至饭店,老板不在,于店头晨风中立等一小时,天大明,老板始至。引吾等往车上缴价。随之行,至站外三四里处,不见车。坐路旁等候约半小时。老板言欲去催,即起去。星贤亦返村催行李及家人。恐开车时刻延迟,将遇警报也。吾独坐久之,不见老板或车至。忽见吴志尧君在前相招。趋之,始知四家人物均已到齐,在大树下等候。吴嘱我赴大树下,而自去车站找老板及车。吾行至大树下见二王一周之家族及吾家四儿皆鹄立道旁引领望车,行李杂陈荒草地上,大小数十件,形如盗劫之物。群众见吾至,就问“车子”?吾支吾以对,但言留待。时已八点,警报时间已到。而骄阳灼灼,天无纤云,乃标准的空袭天气。候车之群众,目光时时集于北山之巅,常恐其有灯。来车甚多,而皆非所望。至九时,吴志尧君至,言车坏,正在修理;下午二时可开。诸人脸上皆现尴尬相。设吾有画兴,速写此时马路旁一群男女老幼之相,可得一幅出色之难民图。其中王羽仪夫人正在患病,不禁风吹日曝,今日破晓冒风霜而至,经三四小时之恭候,现已不能支持。令仆展帆布床而卧于一草屋之檐下。今闻下午二时可开,则尚有五小时之曝露也。至十时饭店老板同司机至,言修车今日难望完成。另有车藏在离此五里外飞机场畔,可载我等赴都匀。言已即偕司机沿公路去。但此一去,杳如黄鹤。吾等大小二十余人,忧心悄悄,饥肠辘辘,忽见山北挂一灯,则惊心动魄。此间东近车站,西近机场,北面阻江,南面炸弹坑到处皆是。设有空袭,我等向何处逃避?路旁行李数十件,如何办法?死守乎?丢弃乎?幸而十一时余灯即除去。但下午难免再挂。儿童呼饥,幸附近村中有米面,聊以充肠,吾但食橘子数枚,抽香烟无数。有人欲归去。但结果不行。因归去则车子绝望,况四家均是破釜沉舟而来,根本无家可归。于是再等。等至下午三时,饭店老板坐脚踏车而来。车后系一电器。言该车久不用,此器乏电,须入城充电方可开驶。充电须一夜,故明日可开。王羽仪君闻言,许以学校之电器借与。即派二工人入城去借。四时借到,五时该车开到。车甚小,以目视之,只能载道旁之行李。但司机索价二千三百元。吾等与饭店老板订约一千二百元,此司机全不认承。而饭店老板已于不知何时悄然逃脱,不知去向矣。时已昏黑,事已绝望,吾等决心就宿旅馆。行李挑夫无法雇请,犹幸司机允为装载,即纷纷搬运上车。搬毕,车中已无立锥之地。设照原价,吾等须包两辆,出二千四百元,方可人物俱载。若照二千三百元算,则须四千六百元方可抵都匀也。返城已上灯,就宜宾旅馆开房间,形似已抵都匀。诸人皆饥,入市求食。独吴君不食,约吾等向饭店老板交涉。吾与星贤兄准备放弃此金,不欲再见此棍。但吴君力邀;且吾欲一观流氓相,即随之去。吾日记时间有限,无暇描写此情景。但此确为吾生难得之经验。结果该流氓允还五十元,须于明日去领。吴君美意相劝,得此结果,诚为憾事!吾等除狼狈,劳倦与不快之外,又怀对吴君抱歉之忱。吾个人则又关念思恩之六人。彼等今日破晓动身,至德胜候吾等之车,日晚不至,必甚惊讶。今又无电话可通。只得置之不顾。黄昏后目瞑意倦,无聊之极!宜宾旅店主人来谈。此主人甚殷勤,月余前吾自思恩来宜山,曾在此馆一宿,主人招待甚周。今日见之,吾心甚慰,方知人类社会中毕竟有爱之存在,尚可容吾等居。白昼所感之不快,至此稍稍消减。两夜少眠。今夜酣睡。

[65]1939年12月5日(包括第一自然段)、6日等二篇日记载1940年5月12日《黄埔》周刊第4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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