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日记>19390721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57]
上午十时警报至。十一时许解除。下午一时许警报又至。往日有警报,我常躲避屋旁岩石间。今日不知何故,发心逃出野外,且抱新枚而逃。逃至门外半里许岩石间,见一石缝宽二三尺许,左右有石壁而上无盖。即与满姊,软软,一吟,新枚五人共入石缝中。浙大同事男女七八人亦至。十余人共钻石缝,中有一人以伞误触黄蜂窠,黄蜂群起抵抗。一女人被螫,呼痛,诸人皆逃出。而紧急警报忽发。于是诸人不复怕蜂,仍钻石缝。蜂亦不再螫,似有知者。我本居缝口,见缝中人多,乃独赴邻近大石下,蜷卧丛草中。约十余分钟,敌机至。我从草中窥之,见九架,在我头顶稍偏东处。俄而炸弹声大作。我所卧之地面略为震动。度其远近约在一里左右。如此去而复来,共投弹四次。我之环境乃岩石起伏之荒地,心知不为投弹目标。然当胡禽初次飞过头顶时,及弹声初次震响时,不免惊骇。惊骇立即变为愤怒。愤怒终于变为镇定。第四次轰炸时,我正在草间吸纸烟也。三时许解除警报。随诸儿赴城察看,见西门外体育场直径丈余,深五六尺之地洞四个。其二分布于场中旗杆之左右,去旗杆均不过一丈,而旗杆巍然矗立,毫不倾侧,其如泥基石亦略无损坏。人言此国家基础巩固之象征也。复西行,见汽车站对面一小店被毁。军校医院亦受一弹。山谷公园(此公园以黄山谷名)中受一弹,有二人死树林下,惨不忍睹。此外直西五里外某村,受弹最多,村屋被焚。盖军校学生所居也。此次共投百余弹,死伤六七人。然大都由于无知,不避地,或避地不良,以至于死。例如公园中二尸,其身旁即有一深而窄之沟,沟中水甚浅。使二人肯入沟中,则无恙也。倘得处处设备周密,人人行动敏捷,则敌机实不能毁吾人之一毛。由此观之,空袭虽烈,亦复可怜!我个人此次所受惊骇,实为抗战以来最大之一次。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时在石门湾缘缘堂第一次听炸弹时,虽地小弹多,危险万分,然所投皆小弹,炸声不大。且不意中突如其来(事前我等确信此全无军事设备之小镇不致被炸也),人皆不觉其可怕也。其后逃难途经杭州及南昌,皆遭逢空袭。居长沙及桂林时,亦逢数次空袭。或距离甚远,或并不投弹。居汉口时空袭最多,非但不惊,且感快意。因汉口吾国飞机甚多,一发警报,群起迎战,时将敌机击落,盖有抵抗而无恐怖也。今宜山军校所在,目标甚多;而全无抵抗,任其肆虐。我身虽可避患,而心不胜其愤。彼以利器从天上杀来,我以肉体匍匐地上,万有一死之可能。有生以来,未曾屈辱至于此极也!
二十八〔1939〕年七月二十一日于宜山。
[57]本篇原载《天津民国日报》,题为《宜山遇炸——黔桂流亡日记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