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和日记>19390715
1939年07月15日
土。
乡下的日子平淡,忙吃忙睡而已。
我、五弟、李先生忙厨房,殷炎麟管洗碗。
去年十月二十日晚上船,船在珠江当中,还得雇小划子去。
江边逃难者的行李颇多,划子大敲竹杠。
我们从下午三四点钟就到江边,一直到天黑尽了才上了船,船是一只货船,我们坐上船仓〔舱〕。
同行的一共有十个人:我们是巴金[4]、李采臣(巴金的弟弟)、陈蕴珍[5]——巴金的女友、我和凤竹;另外还有宇宙风社的五个人,林憾庐[6]领队,他的儿子和另外三个小伙计。
在船上要呆一个星期,十个人把铺都打开,整天躺在铺上或坐在铺上。
每天船上只供给两顿饭,到一个小地方,大家都上岸,买一些叉烧肉、香肠之类的上船来吃,吃的很香。
林憾庐说故事,喝他带来的福建红茶,看看陈蕴珍和巴金的那付“得呀”劲也怪有趣的。
只是那时的心情很不好。
走后到三水,就听说广州在二十一号就失守了,我们在船上还听到大爆炸的声音。
一路上没有报纸,看不到消息,只是听人说。
凤竹想到在广州的家自然更是难过了,她哭了,说做梦梦见她母亲已经死了。
在船上,一来我的心情不好,二来不知为什么要极力避免人家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待她很冷淡,她很伤心。
是她后来说的,有时她甚至于想留一封信给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溜回广州去。
她那几天当中很不好过。
沿西江而上,一路上风景不错,经佛山、三水、高要、禄步、太平、德庆到都城。
船夜里不开,只日里开,所以走得非常慢,小轮船拖了很多的船,自然是走不动了。
船原来说到梧州的,现在只到都城了,有拖渡可以到梧州。
都城地方不大,可是却很整齐,有三四层楼的房子很干净,我们找到一家大茶馆的四层楼上去吃饭。
船一会儿说有,一会儿又说没有,一直到夜间,我们才又把东西从我们原坐的货船上搬到拖渡。
拖渡里面很讲究,漆的很好。
人多的很,我们好容易找到两张铺让小姐们睡。
船第二天早上开,夜晚十二点后才到梧州。
一下船,什么旅馆也找不到,十二点后又戒严,马路上不准走人,我们好容易跟人商量,在一家名利客栈旅馆的楼上的过道处睡一晚,林憾庐他们那天晚上就在马路上睡的。
地板只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有房间空了出来,孙凤竹和陈蕴珍一间,我和巴金、李采臣三人一间,我睡地板上。
我还是老脾气,不爱睡床,尤其是小旅馆的床,叫我疑心。
我情愿睡地板,倒不是客气。
梧州是广西地面了,浔江、桂江的合流点,梧州之下才叫江西。
我们到梧州,梧州也很紧张,有几条马路上的石子都拆了,说是封江去了。
差不多每天都有警报,警报一来,大家都向山上跑,梧州山多,山里防空洞也非常多。
先头我们还出去躲飞机,后来凤竹又走不动了,又没有意思,所以就不躲了,仍然在旅馆里。
孙基昌有几个朋友在广西制药厂,厂在江中三角嘴。
我和凤竹坐船去,小小的船有棚,很干净,要找的人也找到了,基昌兄的信也给了他们。
真是奇怪,这几个人的姓名一个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一个长长的。
最漂亮那一个有一个太太,也是他们中法大学的同学;胖胖的给我的印象最不好,因为他好像是所长;瘦瘦的也还好,他还到旅馆里来看我们。
我们因为身上一共只有四五十块钱,巴金他们也在逃难中,不会有多钱,后来我又送凤竹去了一趟,叫她去向他们借一点钱,因为他们是她的哥哥的朋友。
但结果没有拿到钱,他们答应是答应的,但整天在外面吃馆子。
在梧州约住了一个星期,才由巴金买到船票,而且是房仓〔舱〕,很舒服。
梧州那时已开始在疏散了,店家都预备搬家了,街道简直是很冷落。
这一段船上的日子也很好过,浔江、黔江沿岸的风景绝佳,完全是广西的风味,很像画上的阳朔、桂林的山水,小小的山,奇奇怪怪的样子,排列在江边上,睡在铺上就可以看到山水。
沿路吃柚子吃的最多了。
船晚上不开日里开,又是上水,所以走得非常慢,有时过滩,要大叫。
船也还不能到柳州,只到石龙,石龙滩离柳州只有半天的汽车路程。
在石龙小镇上,借宿在一家人家的楼上,还是出了五块钱。
那一夜,差一点没有把人家的楼烧了。
二间矮小的床有铺板,我和凤竹睡一张,陈小姐一个人睡一张,李氏兄弟睡地上,地上点了一盘蚊香在枕头边上。
夜里,李采臣把枕头睡到蚊烟上烧了起来,满房子的烟,大家都睡昏了,拿鞋子压,压不熄,巴金还叫吐口水,闹了半天,还是巴金把枕头丢到街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巴金硬说我把他的一只鞋子也丢到街上去了。
这算是我们这次逃难中的一点趣闻。
石龙很小,只有几条街,但也有警报了,敲锣,锣响,大家逃。
我们因为在广州听惯了警报,没有逃。
飞机来了只一架,一看有党徽,但一会儿人打锣,解除警报。
下午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在车站找到一辆车,李采臣还几乎被人打了一顿。
沿公路也都是小山,很美。
晚上到柳州没有过江,就在柳江南岸汽车站附近找旅馆,大大小小的旅馆全没有找到,找到一家火铺,许多人睡一张大床,天黑了,也看不见什么脏。
那间房除了我们五个人以外,另外还有两个男人。
糊糊涂涂的住了一夜,白天起来,才感到那床太脏,马上找旅馆。
找到一家“陆海通”还不错,住了几天,常过江去玩,又到省立医院去找基昌的一个朋友陈凤绍,是梧州制药厂的人介绍的。
陈人还不错,送了我们不少药,给凤竹咳嗽药,给我癣药。
我们还见到了他的太太和小孩子。
到了柳州,巴金、陈蕴珍要和林憾庐他们一起去桂林,李采臣要回重庆。
我们原想去桂林的,但桂林并无熟人,到重庆有二姐、耀平、三弟在,所以决定到重庆去。
路费不够,从广州到柳州的两个人路费八十元是巴金出的,到现在还没有还人家。
身边还有几十块钱,但是也到不了重庆,于是打了个电报给耀平,希望他汇一百五十元来,由陈凤绍转给我们,预计在柳州还要呆上一些时候。
哪知道过了一天,李采臣就买到了三张到贵阳的票,采臣身上有钱,够我们三个人的路费,找陈凤绍托他把钱再退回去(如果钱到的话),第二天我们就上了车。
在柳州还遇到赵表叔,他们从桂林来的,到上海去,说郭大姐在长沙难民收容所里,人也瘦了。
西南公路局的汽车,号头排在前面,还舒服,我们坐在第二排,不前不后,正好三个人。
第一天宿河池,中国旅行社招待所,很不错,第二晚宿独山招待所,也不坏,就是贵一点。
一上车就见到陶某某[7]和太太(沈性仁[8]),我怕她不认得我了,没有招呼,后来想去招呼,也不好意思了。
又遇到谭××的哥哥,他儿子说的“越爬越高”,已经成了我们的口头禅了。
第二天下午,就到了贵阳,住在靠近城门的一家小旅馆。
凤竹一到就吐血,我就知道汽车颠一天,她准要吐血不可。
到小旅馆又是个生的地方,凤竹说了一种她以前吃的止血药,我跑遍了所有的药房都没有,只买到了云南白药。
那时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了,你想在这个人地生疏的贵阳,身上又没有钱,住在一间又脏又漏风的房子里,未婚妻又是在吐血贫病交加,我只能哭了。
正在这个时候,在中山门口遇到幺小姐,她长得白白胖胖的,我几乎不敢认了。
一问才知道他们到香港后,又到长沙到铜仁,进了国立贵州中学,后又转到贵阳,现在省立贵阳女子中学念书。
在文明路二十六号,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她也知道我订婚的事。
凤竹和我一同来了,在这种时候遇到她,真是太那个了。
若是在我们都很得意的时候遇到她。
后来我和凤竹去他们的住处,十二元一个月连吃饭,还不错。
不过就是地不平家具破烂而已,逃难中有这样一个住处还算不错的了。
以顺也和她住在一起,他们还请了我们吃了一顿饭,王家大姐也在座。
五弟由重庆到昆明进联大,在蹇先艾家遇到。
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和李采臣另外还有他的两个报馆里的朋友,到院前街六十号去看蹇先艾,他在北平北海松坡图书馆当馆长时,我在从文家见过他几次,在青岛路家也见过。
所以见面就认识我的,自然谈起他们家有空房可以住,我们正是求之不得,一会儿就从旅馆里搬到他们家来了。
把凤竹安顿在一间厢房里,我和采臣睡在下面的客房里。
采臣借了一点钱给我们,他登了两天就走了。
我们因凤竹有病,多休息几天,在贵阳估计住了有十天的样子,到十一月十七号才动身。
蹇家的人很好,尤其是他的女儿小妹,只有八岁的样子,又好看又安静,我们的一些小玩意不由得送给了她。
蹇太太人也很家常,我们先去的时候,她不肯理我们,凤竹很担心,怕住不下去,后来蹇太太待凤竹简直太好了,走的时候几乎要哭。
到蹇家住凤竹已经不吐血了,但是还让她躺在床上,杨小姐她们也到蹇先艾家来看过一趟凤竹。
是十七号动身,十九号到海棠溪,李采臣来接过江的。
一路上第一日宿桐梓,第二日宿綦县,第三日上午就到重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