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日记>19390228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今日为吾在桂林师范任课之最后一天。上午赴校,先入松林中对吾之野外厕所作最后之会晤。此野外厕所在离校约二三百步公路旁。松树矮而密,身入其中,如入帷幕。林之深处,有一最矮之小松,干上多折枝,如衣钩,树旁有一小洼,内生丰草丛棘。此即吾之厕所。吾发见此厕所已久。每晨赴校,行至此处,必一造访。先将围巾帽子挂衣钩上,然后如厕。粪落丰草丛棘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有似抽水马桶然。今日最后一次造访,不忍遽去。
下午高中国文最后一课,特编讲义,题曰“国文解话”,述诗词趣事。吾为此讲,有两种意义:一则高尚之古代诗词趣话,足以引起研究兴味,对于艰苦质朴之广西青年尤有调剂感情之效。二则自Daudet〔都德〕作《最后一课》后,最后一课便带不祥之气。今吾国正在积极抗战,最后胜利可操左券。故吾之最后一课必多欢笑,方可解除不祥也。
下午三时学校为吾开欢送会,继以茶点会,继以宴会。此乃老套。王星贤开其始,莫一庸继其后,我今为第三次。会中又请我训辞一次。照前二人例,此辞体裁先述去因,次述训话。吾亦照例;但措辞甚苦。盖王星贤为追随马先生而去,莫一庸为“服从命令”而去,我则既不为追随何人,亦非为服从命令,实无堂皇之理由可言。王星贤以“救国先救己”为训话,莫一庸以“小处着手”为训话,均简明易晓,而切对时下青年之症结;我则再三思维,终不得简明而对症之训话可以遗赠此一群广西青年。不得已,姑妄谈之。其辞略谓:“吾之去有三因:一者吾拟利用此流离,以从事游历。在我多历地方,可以增长见闻,在诸君多得师傅,亦可以集众广益。此利己利人之事也。二者吾乡失陷,吾浙已非完土,吾心常有隐痛。浙江大学乃吾之乡学,对吾有诸君不能想象之诱惑力,此乃吾去此就彼之主观方面之原因。三者,吾在此虽蒙学校当局优遇,学生诸君爱戴,然吾于美术不能教实技,贻误诸君前程。不早告辞,罪将愈重,故不可不去也。至于训话,平日课内所言皆是,今日实难特标一语。欲勉为临别赠言,亦只得概括平日课内所述,作一结论。总之,艺术不是孤独的,必须与人生相关联。美不是形式的,必须与真善相鼎立。至于求学之法,吾以为须眼明手快,方可有广大真实之成就。眼明者,用明净之眼光,从人生根本着眼之谓也。手快者,用敏捷之手腕,对各学科作切实之钻研之谓也。故眼明乃革命精神之母,手快乃真才实学之源。诸君若能以此法求学,则吾此去,于心甚慰。吾十年不教课矣。抗战后,始在此再执教鞭。西人有言曰:‘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始于四十〕。’我正值四十之初,在此执教,可说是吾之真正生活之开始。故此校犹如吾之母校。今后远游他方,念及此校,当有老家之感。甚望诸君及时努力,将来各有广大真实之成就也。记得吾与诸君初相见时,久雨方晴,青天白日,特别丰富。今吾与诸君相别,又值天雨方晴,阳光满堂。此足证诸君前途之光明,祈各勉励。”
宴毕已六时。唐校长送我返家,校工文嵩携灯引路。此情此景,今后永不能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