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

（星期一）

晨七时即赴车站。所谓车站，实则一瓦砾场也。彬然、联棠已先到，舒群继至。买票不得。联棠、舒群费九牛二虎之力，买得一票，送力民抱新枚先走。吾与彬然只得延至二班车再走。幸此车开后，二班车即卖票，联棠努力买得二纸。彬然急取藏诸怀中，如获至宝。下午一时当来搭车。

天欲晴，虑有空袭，与彬然散步骝马山附近，以消此上午。途中有小新坟，前有石桌及二石凳。吾二人坐憩焉。墓碑上铸“爱女吴顺宝之墓”。考其时日，乃半年前所新筑，死者仅四岁耳。料想墓中人必为从杭州流亡而来之小难民，客死于此，其父母痛不能已，故辟此黄土，筑此青冢，聊以慰情者也。吾久居杭州，亦为流亡缘，不禁生吊慰之心，为之脱帽。复为之默祝曰：“禽兽逼人，黄帝子孙无不震怒而奋勉者。墓中之小女娃若不夭殇，将来亦将效木兰之精神，捍卫祖国。今不幸短命，不得尽其神圣之天责，不得亲见最后之胜利，而客死他乡，葬身异地，是诚千古之遗恨也！然今日全国万众一心，后方之民不懈于内，前线之士忘身于外。长此以往，抗战不忧不胜，建国不愁不成。青天白日之下，到处为乡。小女娃且安心于青冢之下，不久当有凯歌迎尔归葬于西湖之旁也。”

离小女娃墓，尚上午十时，距开车足有三小时。遂偕彬然信步上山，对坐山顶石上，信口漫谈。谈及现世科学之发展，与战争之惨烈，吾仰天而叹曰：“造物者作此世界，不知究竟用意何在？是直恶作剧耳。吾每念及此，乃轻视世间一切政治之纷争，主义之扰攘，而倾心于宗教。唯宗教中有人生最后之归宿，与世间无上之真理也。”彬然正色而告曰：“非也！彼困于冻馁者，日唯衣食为忧，奚暇治宗教哉？”予愕然。心念此彬然之所以为彬然也。吾二人人生观之相异，恐即在于此。谈至十二时，缓步入城。二时始搭车，返两江已傍晚矣。桂林之行已毕，心头放下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