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1938:19381219:19381219-c-prc-dib-026-杨朝熙日记



杨朝熙日记>19381219

1938年12月19日
早饭后有飞机声。
立刻跑进东门城边的防空洞里。
已有人在,还继续来了不少:男女老百姓、兵士。
两三名战士蹲在洞门口张望。
飞机声消失了。
“飞机一共五架,”一名战士望洞内报道,“是从保德来的。”
同时认为敌机还会转来;不久,飞机声果然又响起来了。
紧接着是炸弹的轰鸣。
头脑里似乎只有炸弹爆炸的声音。
大家都指望战士们和自己一样胆小,劝告他们不要在洞门口张望了。
而且有人向一个在洞口张望的老百姓喝道:“进来!
你,你是汉奸吗?”又是一连串数不清数目的爆炸声。
一名战士进洞来告诉大家:“福音堂被炸了。”
警报解除后回到“家”里,准备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大门给锁住了,打从门缝里一看,正屋的窗子已被震坏。
不久,因为又看见有人奔跑,于是我们也依旧回转防空洞去。
其间,在南门城边还躲过一次,但全是自我恐吓造成的谣风。
一刻钟后,就连虚惊也消失了,房东也已敞开大门。
回到室内抽了一斗旱烟,就又上街去了解敌机造成的破坏。
福音堂的确是被炸了,围墙全部被毁,已经变成一大堆泥土。
挪威国旗坠落在旗杆台上;而据说,附近钟楼上的号目却一直在尽着职责,未曾离开。
我们问那个相当衰老、手执半节鱼烛,黑毛线手套上渍着蜡油的挪威女传教士:“日本人怎样?”
“当兵的总是危害生命。”
听了她的回答,只好苦笑而去。
大南街一家院子里躺着一位老乡,被炸断了两腿。
他伏在地上,用手拐支撑着身体,还在奋力向前爬动。
光头,年纪不大,脸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
只有棉裤保持住上身和下肢的联系,他怎么爬得动呢!
他呻吟着,而在他对面的泥土和破碎木料堆上,躺着一条肚子还在动颤的黑色毛猪,还有些散落的破碎羊皮。
两三个老乡正在反复查看。
下午,我又去看那位被炸断了两腿的老乡,早已经断气了。
盖上一张包单。
看的人比上午多,全都是老百姓。
他们在推测、议论,说是只要再离房檐五六步远,他就不会被炸。
没有人哭。
但在另一个巷子里,却有一个五十上下的人,站在塌下来的瓦砾堆边暗自哭泣。
他面前摊开一堆衣服,那被炸死的是他母亲。
他为我们移动了一下衣服,但依旧看不见人,给泥土埋深了。
照例有人显得恶心地吐着白沫。
在南街上另一条深巷里,被炸毁的屋子更多。
巷口有一只死乌鸦,无伤,只是尾巴断了。
第一家院子门口躺着一条黑狗,背上有机枪子弹穿过的窟窿。
它看来很长,已经变了形了。
三四个老乡闷坐在巷道里,满脸尘土,神情呆木,为着家室被毁感到忧伤。
巷子上首的大街上死了一母一子,尸体已经搬去掩埋了。
纯阳庙门前躺着一匹骡子,只有肋骨是完整的,两只同样完整的腿,离开上身都相当远。
此外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泥浆。
庙前街上有一段脚胫,一个像馒头一样的蹄掌。
一只狗在墙边津津有味地啃骨头。
满街的土堆、细碎屋料,沉闷的人和笑嘻嘻的人。
那些笑脸似乎在说:今天幸好是躲脱了!
热闹的沉静。
有的已经开始整理震坏了的屋子。
商店和税局进行得最起劲。
全城买不到烧饼、零食,生活秩序被搅乱了;但也显然正在恢复常态。
北门城门洞被炸毁了。
是两个汉奸指出目标才被炸的,已经被抓住了。
一个是梁王沟村人,揎下巴,两眼直视,有人看见他向敌机挥了挥帽子。
另一个叫王同洲,一九三五年就请了长假的山西部队的连长,但他依旧佩戴臂章,身上戴有一只日本黄呢手套。
他向敌机挥着的不是帽子,是条毛巾。
他自称是来谋事的,于是审问者反问道:“谋什么事?”
“也不外救亡工作。”
看的人全笑了。
他自己好像也想笑,但是只有一串意义含糊的声响:哼哼哼……这是个中年人,眼睛的形状和蝌蚪一样,闪射着狡诈的光芒。
他把脸孔板起,装作得很正经,显然是“老手”了。
但是他的供词漏洞也多。
刚才说:“你看见我站在那里的。”
接着便又改成:“大家看见我在那里躺着。”
他用一种像对待老朋友那样亲热的态度分辩了好久,一直都想滑脱。
“这是懂得点防空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他最后争辩道,“湿毛巾可以防避毒气,所以……”但给审问者喝住了。
我没有继续旁听审问。
进行审问的是县政府的工作人员。
[1]
[1]1938年12月—1939年03月日记原名“敌后七十五天”,载于《收获》1981年第2期。

年月日/1938/19381219/19381219-c-prc-dib-026-杨朝熙日记.txt · 最后更改: 2024/08/25 13:12 由 127.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