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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夏伊勒日记>19380311

维也纳,3月11—12日,凌晨4点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许士尼格下台。
纳粹分子掌权。
德军正在入侵奥地利。
希特勒撕毁了足足一打的承诺、誓言和协议。
奥地利完蛋了。
美丽的、悲惨的、文明的奥地利!
全完了。
仅仅一个下午,便被处以死刑。
就在今天下午。
根本无法入睡,所以起来写作。
必须写点什么。

纳粹分子不会让我广播。
这里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文章要写。
我是城里唯一的播音员。
我唯一的竞争对手,全国广播公司的马克斯·乔丹,还没有到来。
然而,我不能发声。
纳粹分子整夜对我实行封锁。
我争辩、请求、斗争,但都无济于事。
一小时前他们用刺刀把我轰了出去。

还是让我从头讲述这噩梦般的一天吧:

太阳刚刚升起,空气中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今天早晨8点钟,我乘坐的列车驶进了维也纳南站。
我感觉还不错。
乘车返回普洛斯尔巷时,我注意到街上散落着纸片。
头顶上,两架飞机正抛撒传单。

“那是什么东西?”我问出租车司机。
“公民投票。”
“什么公民投票?” “许士尼格下令搞的。”
他不信任我,不想再多说。

我顺着楼梯回到公寓,心里有些迷惑不解。
我询问女仆。
她递给我一摞这几天的报纸。
吃早饭时,我顺便看了新闻。
周三晚上(3月9日)许士尼格在因斯布鲁克发表讲话,突然下令举行公民投票。
就在这个周日举行。
提出的问题是:
“你支持一个独立的、社会主义的、日耳曼的、统一的奥地利吗?是或不。”

吃完早饭,我匆忙赶到医院。
苔斯身体不是太好。
发烧,医生担心她左腿得了静脉炎。
一个凝血块。
简直让人受不了,就像当前局势一样。
我陪她待了两小时,直到她沉沉睡去。
上午11点,我乘出租车进了城,到施瓦岑贝格广场的施瓦岑贝格咖啡馆,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福多尔、泰勒和一些奥地利记者都在那里。
他们略有点紧张,但都充满希望。
公民投票将和平进行,他们认为。
许士尼格得到工人的支持,毫无疑问肯定会获胜。
这将遏制住希特勒好一段时间。
我感觉好了些。
有人打开收音机。
播音员正宣读公告,要求1915年出生的公民服役。
我们一致认为,这只是为确保选举正常进行。
一名奥地利人被叫去接电话。
他回来后告诉我们,纳粹分子刚砸了斯特凡广场的君主派办事处的窗户。
我现在还记得,出于某些原因,所有人都笑了。
我脑子里还在想,是否给正统王朝派领袖伍尔夫上校打个电话。
我正在与他交涉,以便为奥托·冯·哈布斯堡安排一次播音。
但是我没打。

快到下午4点的时候,我出发去医院看看苔斯是否好些。
在穿过卡尔广场去坐地铁时,我被约上千人组成的人群堵住。
他们是纳粹分子,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孤零零的一名警察正冲着他们叫喊和打手势。
纳粹分子正在让步!
“如果纳粹分子的勇气不过尔尔,许士尼格无疑将会获胜。”
我想,“而且他正在武装工人,他们会对付那些纳粹恶棍。”
我加快脚步赶到地铁站。

约6点时,我从医院返回,从地铁站出来后,走到卡尔广场。
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有事情在发生!
我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一群大喊大叫的、歇斯底里的纳粹暴徒卷走,经过环城路,经过歌剧院,沿着凯恩特纳街,来到德国旅游局大楼。
这里安放着用鲜花装饰的巨型希特勒肖像,近几个月来已经成为纳粹分子的圣地。
看看这些人的脸!
我以前在纽伦堡曾经见过,狂热的双眼、张大的嘴巴以及歇斯底里般的狂热。
现在,他们就像圣滚者[7]一样喊叫:
“胜利!胜利!胜利!希特勒万岁!希特勒万岁!希特勒万岁!绞死许士尼格!绞死许士尼格!绞死许士尼格!人民万岁,帝国万岁,元首万岁!”

警察的表现令人惊讶!
他们只是在观看,在微笑。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仍然不明所以。
我大声喊着,询问身边的几个人。
没有人回答,也根本听不清。
最后,一名中年妇女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全民投票!”她喊道,“取消了!”

没必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那将是奥地利的末日。
我从这些苦行僧的旋涡中脱身,沿着环城路走到布里斯托尔旅馆。
泰勒住在那里。
他将我介绍给他妻子维罗尼,她很漂亮,肤色微黑,看上去很聪明,刚刚来到维也纳。
他证实了取消公民投票的消息。
他说,一小时前电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们乘坐出租车赶到美国公使馆。
约翰·威利站在办公桌前,手指里夹着那支从不离身的长烟嘴,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
这是刚刚被击败而且很有自知之明者的微笑。

“都结束了。”他平静地说道。
柏林发来最后通牒。
放弃公民投票,否则德军就将入侵。
许士尼格投降了。

“过会儿你在电台上会听到更多消息。”
约翰说道,“等着瞧吧。”

我离开公使馆,给莫罗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华沙。
出公使馆时,我碰到了盖德耶,他看上去非常兴奋。
回到家里,我给爱德挂了个电话,收音机播放着轻柔的维也纳华尔兹。
不过,此时听上去却令人憎恶。
突然,音乐声停止了。
“注意!注意!”
一个声音喊道,“几分钟后将播放重要声明。”
然后,就是节拍器的嘀嗒声,奥地利广播电台特有的信号。
听上去很悲哀。
嘀嗒……嘀嗒……嘀嗒……我把收音机声音调小。
没有开场白,一个人便开始讲话,我听出是许士尼格的声音。

“今天,我们身处悲剧性的也是决定性的处境中。
我必须将今日事件的详细情况汇报给我的奥地利同胞。

“今天,德国政府交给米克拉斯总统一份最后通牒,附有时间限制,命令他任命由德国政府指定的一个人担任总理,并根据德国政府的命令任命内阁成员;否则,德军将入侵奥地利。

“我向全世界宣布,那些由德国发布的关于工人骚乱、血流成河和奥地利政府已不能控制局势的报道,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米克拉斯总统要求我告诉奥地利人民,他决定向暴力屈服,因为我们面临着可怕的局势,但并未做好流血的准备。
我们决定命令军队不予抵抗。

“在此,我发自内心地向奥地利人民告别:
上帝保佑奥地利。”

讲话快结束时,你会感觉到他的声音已经哽咽,快要啜泣起来。
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直到最后。
此时有一秒钟的沉寂。
然后是张老唱片播放的国歌。
是“德国德国高于一切”的曲调,海顿原创版本,仅略有改动。
这就是全部过程。
一切都结束了。

今晚的其余时候?过了一小会儿,犹大也就是嗓音刺耳的赛斯——英夸特博士讲了一些话,声称他将为秩序负责,奥军将不会抵抗。
这是我们首次听说德军入侵。
按照许士尼格的说法,最后通牒要求奥地利投降,否则德军将入侵。
现在,希特勒甚至连最后通牒的条款都不打算遵守了。

我无法与华沙的爱德取得联系,旅馆服务员总是说他出去了。
此刻时候尚早。
我给奥地利广播公司打电话联系播音事宜。
没人接电话。
我决定进城。

卡尔广场人山人海。
有人正站在台阶上高声发表演说。
“赫斯和比克尔。”
我身边一名冲锋队员小声说道。他的制服散发着呛人的卫生球气味。
“赫斯和比克尔!他们在这儿。”
但是我无法挤到近处观察。

我在人群中奋力挤着,朝凯恩特纳大街方向前进。
人群也在不断移动。
现在开始唱歌了。
唱的是纳粹歌曲。
几名好脾气的警察站在周围。
他们胳膊上戴的是什么?是红黑白三色“卐”字臂章!
我沿凯恩特纳大街,朝格拉本方向走。
年青恶棍将铺路石砸进犹太商店的橱窗。
人群中发出欢呼声。

在卢浮宫咖啡馆,合众通讯社的鲍勃·贝斯特坐在十年来他每晚都在的那张桌子旁。
他周围是一群外国记者,包括美国人、英国人、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男女都有。
除贝斯特外,所有人都极度兴奋,每隔五分钟就会去打电话,收到或发出一些消息。
大多数都是荒诞的谣言。

鲍勃将他写的电讯稿读给我听。
他被叫去接电话。
他回来后说道,许士尼格已被重新召回担任总理,纳粹分子被赶走了。
他仍然很乐观,认为事情并未定局。
几分钟后,事情就搞清了,上述消息是虚假报道。

纳粹分子已经接管了巴尔豪斯广场。
我们迅速跑到巴尔豪斯广场,梅特涅的巴尔豪斯广场……维也纳会议……二十名冲锋队员在大厦前叠罗汉,摞成一座小“金字塔”。
一名小个子爬上顶端,手里拿着一面“卐”字旗。
他爬上了阳台,四年前法伊少校就是在这里与许士尼格谈判的,法伊在陶尔斐斯被杀后已被纳粹分子逮捕。
那个小个子在阳台上挥舞着“卐”字旗,整个广场上响起了欢呼声。

回到卢浮宫咖啡馆。
玛尔塔·福多尔待在那里,竭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每隔几分钟便用电话向福多尔通报最新消息。
埃米尔·马斯是我以前的助手,一名奥美混血儿,长期摆出反纳粹姿态。
此时,他得意扬扬地走进来,在我们的桌前停下。
“啊,女士们、先生们,”他得意地笑着,“现在是时候了。”
他翻开外衣翻领,解下藏在那里的“卐”字徽章,重新别在外衣扣眼上。
有两三名女士冲着他尖叫:
“可耻!”
戈德施密特少校是正统王朝派分子和天主教徒,有一半血统是犹太人。
他恰好静静地坐在桌旁,此刻站起身来说道:
“我要去家里拿左轮枪。”
一些人冲了进来。
赛斯——英夸特组成了纳粹政府。
此时是晚上11点过几分。
是去播音室的时候了。
纽约正是下午5点。

在广播电台大楼前的约翰内斯巷,有身穿土灰色制服的人,手持上刺刀的步枪站岗。
我通报了自己的身份。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让我进去。
在前厅和走廊里,到处都是身穿军装和党卫军、冲锋队制服的人,挥舞着左轮枪,摆弄着刺刀。
有两三个人叫住了我,但我鼓足了勇气,冲他们大喊大叫,终于走到了大厅,旁边便是演播室。
广播电台的总导演赛查和节目总监同时也是我的老朋友埃里希·昆斯蒂都站在屋子中间,周围是兴奋的、叽叽喳喳的纳粹小伙子。
一眼看去,就明白他们已成囚徒。
我设法与昆斯蒂说了一句话。

“我什么时候可以播音?”我问道。

他耸耸肩。
“我在这里已经不算什么了。”他笑道。
他示意一个长着刀疤脸的家伙似乎是负责的,至少现在是。
我说明了来意,但他毫无反应。
我又解释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明白。

“让我与你的柏林上司通话。”
我说道,“我认识他们。他们会让我播音的。”
“没法与柏林联系。”他说道。
“但今晚你总会联系吧?”我问道。
“啊,可能稍晚一些。过一会儿你再来。”
“不可能。”昆斯蒂小声说道。
两名警卫手持左轮枪,将我押了出去。
我在大厅里等着,不时闯进去,看刀疤脸是否在和柏林通话。

午夜时分,由巴尔豪斯广场传来一条广播新闻。
过一会儿,新政府将宣布成立。
我冲到了那里。
不知安在何处的聚光灯打在阳台上。
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
我认出了赛斯——英夸特、格莱泽·霍斯特瑙……“犹大”在宣读新内阁名单,他本人将担任总理。

回到广播电台,又是等待和争吵。
他们无法与柏林通话。
没有线路。
不可能播音。
对不起。
更多的争吵。
威胁。
最后我被押送出来。
跟刺刀没法辩论。
走到约翰内斯巷,我看了看手表。
时间是凌晨3点。
我再次来到凯恩特纳街。
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随后我便回家了。

电话铃声响起。
是正在华沙的爱德。
我将消息告诉他。
我们的坏消息。
即使我明天仍待在这里并且能搞到设备,我们也将处于纳粹严格的新闻审查下,我告诉他。

“为什么你不飞到伦敦?”爱德建议道,“你可以明晚赶到那里,并播放第一个不受审查的目击报告。
而我将赶到维也纳。”

给阿斯佩恩机场打了个电话。
明天所有机票都已被预订。
去伦敦和柏林的飞机几点起飞? 早上7点和8点。
谢谢。
我忘了今晚还未跟福多尔通过话。
纳粹分子不喜欢他。
可能……于是我打了个电话。
“我很好,比尔。”
他说道。
他正在抽泣。
给苔斯留了个字条,跟她解释一下几天内将见不着我。
现在上床睡觉。
可以睡一个小时。

[7] Holy Roller,美国宗教运动五旬节运动中某些信徒的绰号,因其狂热时在地上打滚而得名。——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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