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和日记>19370330
1937年03月30日
火。
上课时带了图章,但是没有拿到薪水。
我们决定到合肥去一趟。
改好卷子,洗好澡,回家。
04月—6月到合肥去了一趟,日记于是一丢就是一个多月了。
不记日记,别的什么都丢了下来。
旅行一次在我好像是一件大事,又像是生病一样,总得不少天后才能够恢复原状。
累了一天就得歇两天,不只是累,还有不定心,一不定心,什么事都不能做。
放春假的时候,四月一号到七号到合肥去的,我们一家三口人全去了。
一共只用了三十块钱,真是算省的了。
四姐现在她会省钱了,替我管着钱,每月还能替我存一点钱,真是快变成管家婆了。
买的是来回票,从芜湖都没有停,也没有去看二妈。
江南路、淮南路还修得好,只是有点草率了。
车站码头都好像是临时的,路也坏,车摇的厉害,张干简直是受不了了,又吐又难过。
去的时候裕溪的车站还在造,月台都是刚做的。
车到合肥,站也是刚修好的,不认得路,又叫不到车子,我们三个人居然走到了家门口。
一路上问人,也还仿佛记得,到了门口,反倒不认得了,因为门口让人家开了一个小店。
亏得站在门口的一个什么人,认得四姐,我们才进去。
小陆先生(陆二先生已经去世了),郑三,陆先生都在这儿。
那我就住在大厅的西客房,四姐、张干住在西廊下的一个小院子里。
公馆简直不像话了,以前的火巷子现在也亮了,成了三妈的厨房,看上去叫人不舒服。
三妈家又在后面他们的地面上造出了房子,四妈带小弟弟、小妹妹住在。
其余的房子租给了别人住,据说有七八十人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大杂院了。
四姐看到她以前的书房,现在也租给一家人住了。
老姨太太的灵位搁在后面的仓房里,三妈在为他的媳妇翻丝绵,也在仓房里。
因为分了家,所以一个公馆里打了不少道墙,尤其是后面,隔成了不少家。
我到合肥真是无聊,陌生得很。
四姐比较熟一点,她还有不少旧朋友,如张天臞、唐二姐。
我是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人在家听陆八先生说一些坟上和家里的事。
我住在西客房,第一夜四姐就不放心,要叫人陪我,我一定不要。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她不肯说,说等回家以后再说。
我知道有事,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所以也不怕。
睡觉的时候把灯捻小一点,不完全吹灭,帐子也不放,几天来,只听见天花板上颇有响动。
后来问四姐,她才说,七爹爹以前就是在这个房里死的,夜里睡的好好的,长长的叫了一声,就不行了。
的确有点怕人,好在后来才知道的。
回家第一要紧的任务就是上坟,十几年来都没有上过坟,尤其是大大的坟,自安葬后,我们都没有去过呢。
那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我们都起来了,一共有四顶轿子,小弟弟和小陆先生都去的。
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张家所有的老坟都上到了,连陆家的外祖父外祖母的坟也上到了。
合肥的乡下真是荒凉,简直就没有什么树林,黄黄的。
去的时候往大蜀山南面走的,回来的时候,走山北。
在十八大井吃了一顿早饭,早饭也是饭,菜式挺好的了,尽都是咸菜、咸鸭子、咸胗肝,甚至于腰子也是咸的。
我是吃不下饭的,小弟弟和小陆先生,吃了不少。
轿夫们也吃了不少,他们是应当多吃的,还得走百把里路呢!
大爹爹大奶奶的坟场在小河湾,最好,有水,所谓风水好。
我们也看得出来,那个地方站着就觉得好气派的,前面很空旷,后面有山,像宝座似的,站着坐着都觉得颇安心似的。
吃中饭的时候到小河湾,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坟场,这已经是十六年以前的事了。
有的事我记日记很好,有许多事我却永远忘不了它。
这不一定是要紧的事儿,就像我现在还记得这个坟场。
这里只有一只马桶,早上起来马桶满了,没有地方上马桶,急得没有办法。
看门的人已经换了一家,这家大小共有十几口人,老的头发全白了,年轻力壮的有一个瞎了眼睛,小孩子就更多了。
他们看见我们好像是两样的人,隔膜得很,而我们总觉得乡下的人非常可亲。
在亲奶奶的坟场,我们给一个看坟的年轻人钱,他就手足无措,也不会说谢谢。
小孩子们全都围过来看我们吃糕饼,给他们吃,他们又想吃又怕。
时间过得太快,又怕有土匪。
回程的时候,我的轿夫李贵,是宗干的儿子,到十里头抬不动了,腰硬了。
王晓像是轿夫头,他平时不抬轿子,现在王晓自己抬,抬得快极了,路上认得他的人都说,这老家伙真是还成。
王晓抬着轿子一头走,一路和另外一个脚夫骂李贵不成。
李贵白白的脸,长个子,有肺病,张干后来说他回家去睡了几天。
上坟烧纸烧元宝,我还相信阴间也许有这么一回事儿。
烧洋钱我就不大相信了,烧票子我更是不相信了,这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
回家第一件事上坟,第二件是为了我的亲事。
吴二爹爹屡次来信给大姐,给十九爹爹,为我说杨家小姐的亲事。
陆八先生他们也知道,一打听,她家父亲是合肥的上海银行的经理,大概颇有钱,曾经因为贩卖私货,让人给捉了去,名声不大好,所以陆八一点也不怂恿我,小姐毕业未毕业还是个问题。
这些我全不在乎,我就是怕麻烦。
那天去见吴二爹爹,马上就说起这个事,我一句话缓一缓,就推辞了。
吴二爹爹大概很不高兴。
马上我们就去上坟了。
到合肥来,我这真无趣。
回到南京后,接着就有不少的事。
四姐到丹阳去了。
那是一个礼拜天,卞之琳四姐不要他来,他一定要来,四姐就躲出去了,到丹阳去。
早上我送她去,她是去看许振寰,晚上我就回来了。
许振寰在蚕种改良所做事,那天正是发种的时候,她忙极了,我们去打搅了她。
丹阳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们到公园去,比苏州的公园还要坏,许多兵、壮丁都在里面受训,公共体育场的台子都倒了。
明天还要上课,所以晚上一定要走的。
这样短短的一天,我们还赶了个同期。
到一家人家去听唱,自己也还唱了一段,听了个和尚唱赞子,赶晚车回来。
打发卞之琳也是我。
找到卞之琳住的旅馆,我虽然不会说话,可是我劝了他一小时的样子,这不是谁的错的问题。
卞之琳告诉我,他要走了,到杭州到宜兴去云游一下。
他这样的生活我真是羡慕,领薪水而不干活,又没有地点的限制,真是好极了的事。
卞之琳走后,章大胖子就来了。
四姐在丹阳还没有回来,章大胖子和我说了一个下午卞之琳和四姐的事。
他是老大哥的口气,他要是有心,四姐也颇无意拒绝……
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写下上面的一段,一个月了。
我回到苏州去了一趟,是去看二姐的病。
二姐生下一个孩子,只活了三十二小时就死了。
二姐颇难过,周耀也颇介意。
一回到家,乐益楼上的女学生们就叫“张先生回来了,张先生回来了”,马上传遍了全校。
小舅舅也自日本回来了,我们谈起学校的事,要我和小舅舅组合来办乐益,我还没有决定。
那两天,学生们都在大露营,在公共体育场。
我们励志中学也是因为大露营,所以我才有空回家的。
学生们露营,我跑去看他们,叶至美炒菜,看样子还炒得不错。
以前的同事们还请我在松鹤楼吃了一顿饭,傅公雷为了钱的事,又和我谈了许多话。
在苏州只住了两夜,拖了陆家表妹一起来看四姐,四姐却跟杨先生他们去黄山了,十分的对不起表妹。
没有能好好的陪她玩,就是一同到燕子矶去了一趟,周耀也去的,他的江苏银行的汽车接我们。
表妹许多人都说很好,很不错,看看果然不错,很稳,做事有条有理的,不作声,是典型的好媳妇。
四姐从黄山回来,自然讲的尽是黄山了。
杨先生待她最好,像老祖母似的。
他们一起到黄山去的是吴之椿[9]、欧阳采薇[10]、吴太、丁西林。
原说不上公余社的,不唱戏的,只去看过他们彩排过两次。
四姐忍不住也要去唱了,先后共唱过两次,一次在公余社里中正堂,一次在苏州同乡会。
在公余社,四姐做的《扫花》和《游园惊梦》,在苏州同乡会,她做的《游园惊梦》和《乔醋》。
爸爸和小舅舅又来南京一次,为了学校的事和我商量了很久,我才决定回乐益。
这两天来的人真是不少,四姐的朋友就有会唱曲子的徐先生,黄山的吴先生、吴太太,高植[11]夫妇,总之平均每天有一两个客人来。
我和四姐就从来没有两个人吃过一餐的,有时多的时候,一天有七八个客人来。
客人来是好意,但这几个月来,我们是什么事也没有做。
四姐从黄山倦游归来,就没有好好的写过文章,刚来的两个月,每月总有六十元的稿费,文章总有十几篇,近来是把心玩的野了,接着唱了两回戏,更是心野了。
张天臞忽然自合肥来南京结婚,这一阵子又忙坏了四姐。
张来结婚什么都没有,还说要简单而隆重,因为男的王气钟[12]先生,是曾经有太太而离过婚的。
因为结婚又来了不少四姐的朋友,像谭声清、宋大姐等等,都是从合肥来的。
礼堂在吴宫,颇为雅致,只是到的客人太少。
我还做男傧相,三块半一身的中山装,四姐做女傧相,衣服颇花了不少钱,比新娘子的还贵。
他们结婚住在旅馆里,后来又搬了家,王气钟也到北平去了,他在北平蒙藏学校当教务主任。
因为张的母亲来,四姐又和他们提起梁韵露的事来。
其实我对于这种事真的不在乎,在合肥只见过几次,我连她的脸是什么样子都不很记得。
现在叫我和谁结婚,我都觉得没有多大关系,只要不大难看,不太笨的人,我总会对她好好的。
现在再叫我恋爱似的,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要结婚就结婚吧,不再谈恋爱了。
我回去乐益当校长或是教务主任的话,不结婚容易惹人说话,所以我想回家去,只要有机缘,便结婚吧,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回家得对大姐说一说,现在是让别人为我娶太太了事。
青岛的孙小姐她还是个小孩子,也许故意回避。
他父亲十分宠爱她,她父亲对四姐很好,我老觉得他父亲对我并不好,在青岛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了,现在是愈来愈鲜明的样子了。
此事但求将来成为朋友也是好的,就怕也会渐渐的不通音信了。
这次她又病了一场,我写了几封信去,没有复信,我也就算,她病好了,写了一封不太短的信来,这才像又接上了似的。
孙小姐没有什么好看,人是太娇了一点,是老父亲惯的。
有一个不是亲生的哥哥,爸爸不喜欢,还有人说样子有点像我的哥哥,在广西做事。
所以就此一个宝贝似的女儿伴着爸爸,爸爸看得是天仙一般。
我和她只有一个月的交情,还是因为买胭脂才写起信来的,看起来似乎很密,现在也疏了。
四姐要到青岛去,她也要我去。
我想我若是去的话,还一定可以和她闹得好一点,这样老是不见面,光写写是不行的。
可是我为了种种的事,是不能够随便就去的,若是乐益的事不成,我再到别处找事,还可以去青岛一趟。
三弟也到南京来了,在玄武湖上找了一间房子,很不错。
他找他的先生金辉声,要在中央摄影场音乐组做事。
现在事还未定,他已经进去办公了,不知道他怎样弄。
四姐已经去了,六月二十四号夜里走的,下大雨她一定要走。
我想她也是应该去了,半年来写稿子虽然没有正式做事,但也弄了不少钱,这两个月来,文章又写不出。
南京又热了,我们这房子又贵又不好,我下半年又不在南京了,她一个人也不好支持这样一个家,所以决定先回苏州,再想别的法。
孙先生说替她青岛大学找了一个事,不知怎样?青岛好地方,她倒是愿意去的,就不知道事情怎样,四姐的事也真是难啊!
鼎芳近来是经常来。
那一天,我一时高兴,教了他一点《琴挑》,他就常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