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中正西安半月记>19361214
12月14日
早晨,张又来见,立门后,对余流泪若甚愧悔者。
余未与之言,半晌彼无言,自去。
余命侍者请邵主席来见,待一小时尚未至,再四催询之,支吾其词以对。
余察彼等态度甚可疑,意邵已离绥署卫士队长室或已遭不测欤?悬念不止。
正午张又来,仍申前意,坚请移居,谓“此间警卫均非我所能指挥,进见时说话甚不便,对委员长之起居与安全,亦不能完全负责调护,心甚不安,无论如何请迁往高宅。”
余答称,决不移居。
张乃言:“委员长之日记及重要文件我等均已阅读,今日始知委员长人格如此伟大,委员长对革命之忠诚与负责,救国之苦心,实有非吾人想像所能及者,委员长不是在日记中骂我无人格乎?余今日自思,实觉无人格,然委员长以前对部下亦太简默,如余以身获知日记中所言十分之一二,则此次决不有如此轻率卤莽之行动,现在深觉自己观察错误,既认识领袖人格之伟大即觉非全力调护委员长,无以对国家。
无论如何,居此间决非办法,委员长虽坚不允许移居,但余必以全力请迁出此室,委员长不肯自行,我亦将背负委员长以出。”
余乃力拒其请,并明告曰:“除非送余回京,否则余决不离此。”
张曰:“我欲委员长移居者,乃欲设法秘密送委员长回京而不使人知也。”
余曰:“余如离开西安,必须正大光明,堂堂皇皇的出去,决不能鬼鬼祟祟随尔潜行。
人格重于生命,已一再为汝言之矣,“言至此,张突出端纳之电示余。
谓端纳即将来此。
端纳者,外间常误以为政府所聘之顾问,实则彼始终以私人朋友资格,常在余处,其地位在宾友之间,而坚不欲居客卿或顾问之名义。
此次乃受余妻之嘱,来陕探视余之生死者也。
余告张以端纳到时,可嘱来见。
张仍力请余允其移居,余不欲与之多言,仅谓迁居事待见端纳后再说,张又泣下,久之始去。
下午四时命杨虎城来见,余此时始知虎城对陕变确亦预谋,问杨何以收拾此变局。
杨谓:“余等始意不如此,后来做得太坏,实无以对委员长。
现唯以委员长之命是听,委员长谓应如何则如何耳。”
余又问:“最初发动之情形究竟如何?”杨祗谓初时实甚简单,而不肯明言其他。
余告以“万想不到尔等受人煽惑,中人毒计至此,然余亦不能辞其责,余平日推心置腹,防范太疏,致启反动者煽动部下之祸心,以肇此变,即此应向中央及国民引咎,尔等应即收束此局,送余回京,并向中央请罪,庶变乱不致扩大,以贻祸国家,当知救国大计已为尔等贻误不少矣。”
杨称当退与诸人商之,遂出。
下午五时,端纳来见,以一异国人而不辞远道,冒险前来省视,其忠义足令人感动。
见余询安好毕,出余妻之手函示余,即自请与余同住,余允之,端纳谓:“此间起居实太不便,务请珍重身体,另迁一处。”
其时张亦在侧,力白悔悟,意似颇诚,谓:“概要委员长俯允移居与端纳同住,则此后一切事大家均可听命办理,并早日送委员长回京。”
端纳亦坚请,余不忍拂之,遂以下午移居于高宅。
当时细思张如此一再坚请余移居,终不明其故,或彼以余住新城乃在杨之势力范围内,时久恐余与杨接近,则彼无从作主欤?移居以后,张入见,余询以“今既移居矣,尔等已决定送余回京否?可速商之来告。”
张忽谓:“此事殊不简单,既有多人参与,一切须取决于众议,且我等已发通电陈述主张八项。
总需容纳数事,庶我等此举不致全无意义,若毫无结果,则众意必难通过。
所谓八项主张者,即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负责救国。
二、停止一切内战。
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之爱国领袖。
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
五、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自由。
六、开放民众爱国运动。
七、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
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
余责其食言无信,勿令终其词,并谓之曰:“勿论尔等主张并无何种意义,即再说得动听些,而尔等行动如此背谬,亦必无人见信。
更无任何人能赞成之也。”
张又继续陈说其八项主张之理由,欲余酌加考虑,余谓:“已决心牺牲此身,以维持国家之正气,成仁取义,筹之至审,在新城言之已详,何终不省?须知此身可被劫持,而意志万难劫夺,余决不稍有迁就,非余到京不欲听尔对此事有只字之陈述,多言无益也。”
张谓:“尔亦太专制,余即为一人民,亦应让人民有陈述国事意见之机会。”
余谓:“今日余即担负国家存亡之责,凡效忠民国之国民,此时皆应听中枢与领袖之命令。
反之,若劫持领袖,强迫领袖,岂尚得自称为人民?况尔为统率军队之军人,更何得自居于人民?今日凡危害国家者,即为余之敌人,亦即为国民之公敌,即使尔自居于人民,如欲说话,亦应在国民大会或地方议会中去说,至就政治及党的组织系统言,如有意见亦应向中央依法陈请。
尔等躬为叛变,不速自悛悟,尚托于陈述国事意见以自解,其谬孰甚。
总之,余不回京,尔无论有何条件或主张,均不能谈。”
张问:“回京以后则可向中央提出欤?”余谓:“余可允尔等提出于中央,但余必声明,余不能赞成尔等之主张。”
张谓:“你不赞成,则虽提何益乎?”余曰:“党有纪律与议事规则,余不能独断,可否应决之于多数也。”
张半晌不语,旋谓:“委员长人格实太伟大,但有一点不无令人遗憾,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实太右太旧。”
余问:“何谓右?何谓旧?又何谓太右?”张茫然不知所答。
继乃言:“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余曰:“余不知尔所看之新书几何?尔之所谓新书者,系何种书籍?尔是否以马克思资本论与共产主义之书籍为新乎?尔可将尔所看之新书择要问余,余可为尔详解也。
所知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新旧,尔岂知尔等之所视为新书者,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
久之,张又谓:“举一例以言,委员长满脑筋都是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总觉赶不上时代,为何不从成功着想,而只求成仁?且我数当代人物,只有你一人,为何你不稍假借,容纳我等请求,领导我等革命?,岂非就可成功,为何必欲成仁?以余等所见,成仁决不是办法,亦决不是革命者之真正目的。”
余讶其思想错谬至此,乃告之曰:“尔此言余实觉奇异,尔须知革命乃是牺牲,而非投机也。
成功成仁本是一件事。
总理所谓‘不成功则成仁’。
其意并未将成功成仁看做两件事也。
实告尔,我之成仁,即是成功。
余何日成仁即革命何日成功矣。
尔未读总理军人精神教育讲演中有‘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之二语乎?“彼谓:”余未阅读及此。
但‘我生国生’此语,尚不难解,若‘我死国生’则作何解?“余叹曰:”尔真未闻革命大道。
难怪错误至此也。
‘我生国死’云者,譬如余今日若只求偷生视息,置国家利害民族存亡于不问,或偶遇艰险,便生畏怯,身为军人,人格扫地国家将何以免于危亡,岂非‘我生则国死’欤?反之,义之所在,不夺不摇,生命可牺牲而正气与主义不可牺牲,能保存高尚之人格而死,则精神永远不死,自有无穷之继起者,乘此正气以担当国事,此即所谓‘我死则国生’也。
故今日如有人存此妄想,以为劫持我,或危害我,即可使中国无办法者,徒见其愚昧而已。”
彼见余不可强于,乃无言而退。
张退后端纳告余,以事变发生后,中枢之决议及处置,对叛逆已决定讨伐云云。
余心滋慰,益信总理之历史教训遗留深远,虽历任何艰危而无足为虑也。
端纳又告余以余妻必欲来此,余告之曰:“切不可来!务请转达余妻,待余死后来收余骨可也。”
闻黄仁霖与端纳同来,乃迄未来见,殊可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