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鼐日记>19360412
4月12日 星期日
将昨日写好的陈请书,修改誊清一遍,预备明天寄出去,这样竟费去一天工夫,真是想不到的。晚间,同住的法国人Pigue带来几瓶香槟酒,请大家喝,晚餐时喝了半杯,便在客厅中闲谈,12时许始下去睡。
附:陈请梅贻琦校长准于延长留学年限书全文
月涵夫子函丈,径启者:生于本年二月二十四日,将上学期肄业经过,作成报告,挂号邮寄,谅已达座右。生前函中曾云:本年暂偏重技术方面之学习,自下学期起,拟就史前考古学或埃及考古学二者中认定其一,作比较深入的学习,但现经调查结果,则如转学爱丁堡[大学]攻史前考古学,至少须再学二年,如在伦敦[大学]攻埃及考古学,则再学二年,恐尚不能蒇事。故此特正式提出请求,依公费生管理规程第六条,准予将来期满后再延长一年,并请提前核准。生之所以出此,实有不得已之原因,兹特缕陈如下:
考古学之学习,其所需之功力,视他种科目,决不见便易(清华校友周培智君,系第一级毕业,曾在中央研究院考古组研究,现来英入爱丁堡,将近四年,尚未蒇事;又校友吴金鼎君系国学研究院毕业,曾在中研院考古组研究,现来英入伦敦[大学],将近三年,尚未有头绪)。而生在国内时之预备工夫,更见缺乏,未考取公费以前,系研究近代史者(有校中课程单可证)。而考取以后,虽自勉力补习,而为时仅及半年,田野工作更占去其半,所得实极有限。生曾于12月23日陈请学校拟再留国内预备一年,当时承批复,此事须得导师同意。生曾与导师李济之、傅孟真二先生商酌,二先生皆劝以早日出国为是(李先生于[民国]二十四年4月初旬,致函安阳,劝生能早日出国,还以早日出国为佳。傅先生则系口头接洽)。盖以国内考古学之标本实物,皆极缺乏;而傅、李二先生事忙,又无暇指导,国内预备,实属困难。生有见于自己预备功力之不足及国内预备之困难,曾企图转习近代经济史,结果未能成功,只得冒然出国,实则对于考古学之知识,实不及他种学科之本科一年级生也。此非生自鄙,更非由于生之不知努力,而实由于环境使然。故其他同学,在本科时已有机会偏重专门,再加以研究或服务二年以上,又加以国内预备一年,则留学年限,二年或已嫌其多,而生则以特殊情形,三年尚嫌其短促。此实由于环境关系,根柢过于浅薄,所以不得不请求延长一年也。
肄业之学校,李先生以返国已久,情形不甚熟悉,与梁思永先生商洽,始行决定;但梁先生亦系留美返国,对于英国情形,尤其是课程方面不甚熟悉。惟就教授而言,则爱大之柴尔德(Childe),实为此学之权威,故主张入爱大。李先生则以为伦大考古学系之历史较久,设备较周,故主张先入伦大一年,以后或转学爱大,或续学于伦大,再行决定。生离国以前,曾向李、傅二先生请示;二先生均谓将来由生自行观察情形,再行决定转学与否。李先生并予生以进见伦大考古学教授叶兹(Yetts)之介绍信。此为生离国前之情形。
及生抵英以后,向留英同学打听,知爱丁堡方面设备不周,关于考古学技术方面之课程极少。生知将来返国以后,技术方面之需要颇殷,故决定关于技术方面,在伦大先预备好,以免将来转学爱大后无从学习。伦大之考古学,则有三处可以学习,一为大学学院,分埃及考古学系和考古学系(后者包括希腊罗马考古学),一为艺术所(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注重中国方面,李先生介绍之叶兹即为此所之教授;一为考古学院(Institute of Archaeology),注重近东方面,系前年新添设,现无校址,借伦敦博物院(London Museum)上课。最后一处新行创办,设备不周;艺术所之中国考古学,亦不见佳。故生即向大学学院接洽。但以主任教授避暑未返,9月3日抵英,10月7日始见及Prof. Ashmole。据云:如欲学埃及、希腊、罗马考古学,须先学文字,至少须费二年工夫学习文字。否则不必注册。生又携李先生介绍书见叶兹,彼即劝生在彼处注册。生因此间一年以后,或许转学爱丁堡学习史前考古学,则学习埃及、希腊、罗马文字半途而废,殊不合算,不若以全力注意技术方面。伦敦大学之章程,不论在何学院注册,只须导师核准,各学院功课皆可往读。叶兹因有李先生之介绍关系,比较容易说话,欲偏重技术方面,必可得允许,故生即在其所注册,由校中指定叶兹为导师。此事生于去年10月10日所发之函中,曾经提及。生与导师叶兹商酌功课之结果,决定今年暑假参加田野工作实习。在暑假以前之一年内功课规定如下:
(1)Chinese Bronzes(Yetts)[中国青铜器(叶兹)];
(2)Pottery and Porcelain [陶瓷];
(3)Field and Laboratory Treatment of Archaeological Remains [考古遗存的田野发掘与室内整理];
以上三者在艺术所上课;
(4)General Surveying [普通测量学];
(5)Demonstration of Minerals and Rocks[矿物与岩石示范];
以上二者在大学学院上课;
(6)Museum Archaeology [博物馆考古学];
(7)Aims and Methods of Archaeological Field Work [田野考古的目的与方法];
(8)Archaeological Draftsmanship[考古绘图];
以上在伦敦博物馆上课;
(9)Bronze Casting[青铜铸造],
在工艺美术中心学校上课;
(10)Osteology[骨学](Physical Anthropology [体质人类学])
(上学期之功课,已于2月报告中陈明,其他则俟8月中,当再奉上主任教授签字之报告。)以上科目,分四处上课(各处往来,须坐公共汽车,极为不便),更加以(4)(6)(9)有实习钟点,颇为忙碌。生所以不嫌辞费,娓娓缕陈者,欲陈明此一学年内,生已就环境所许可之范围内,努力学习。而所以不得不陈请延长一年者,非由于不知努力旷误时间,而实由于生所从事之科目,以二年之时间,决计不够支也。自10月10日上课后,生即觉功课颇过繁重,且偏于技术方面,无暇多行读书,至于写论文以求学位,更属无暇。故11月18日即奉上一函,禀明拟不读学位,实则亦无法读学位也。承批复:“公费生在外研究,不必以读得学位为目的。”自当遵谕而行。
关于转学问题,生之原意,本拟暑假后转学爱大从柴尔德教授,因清华校友周培智君从之习考古学已三年半,情况较为熟悉,故修函商洽,周君复信云:“爱大方面,现仅有史前考古,即弟现所从学者,一切研究材料,太偏重于苏格兰方面。”(1月5日来信)又谓:“柴尔德教授确为苏格兰考古方面之有著作权威者,语及教法及乐掖外人,可谓一完全不热心者,对于有色人种抱轻视之态度,弟在此亦以此与之屡次相左。此间考古科不能成专门,因除柴尔德外无一讲师及助教。……考古学标本很少,因所称考古学室,即在柴尔德房中,有抽屉数个,标本即在其中。……至兄询及搜集古物及发掘工作,在此可谓不轻见之举。”(2月4日来信)周君又寄来章程一册,则史前考古学系中,果仅有柴尔德教授之功课三门。但生以为柴尔德教授为此学权威,纵使设备不周,但从之多读考古学之名著,依其指导努力,亦未尝不可。但依简章及周君来信,则三门不能同时并读。周君来信云:“考古学可选三门,每年习一门,因一门比较一门难也。……史前学(Ⅰ)未先考过及格者,不能选读史前学(Ⅱ)。”(2月20日来信)查简章亦有此规定(兹将简章附上呈阅),惟第三年(Course Ⅲ)着重自修,或可不必上课,自己提前修习。但无论如何,至少亦须在爱丁堡学习二年,始能告一段落。因不仅史前学(Ⅰ)及(Ⅱ),不能同时选读,且欲攻史前考古学,对于未曾学习过之地质学及解剖学等,亦不得不补习。是以事实上必须再读二年,以学习基本科目,至于较深之研究尚谈不到。
但如不转学爱丁堡,仍在伦敦续学,则此后计划亦成问题。伦大之考古学,以埃及考古学为最出名,亦为最佳,此外则为希腊罗马考古学。但无史前考古学之专科,如欲攻史前考古学,则不得不转学爱丁堡;如欲攻有史以后之考古学,则必须留在伦敦。此二者之选择,据生之意见,以攻有史以后之考古学为佳。因未离国以前,李济之先生嘱注意有史考古学,以国人研究考古学者,如李济之、梁思永二先生,皆为研究史前考古学。现在此间之周培智、吴金鼎二君,亦偏重史前。生当时亦以为然,但现下则知学习有史考古学,困难更多。第一,必须依导师意见,先学习其文字,以便以文籍与古物互证。第二,对于发掘及保存古物之技术,更须注意;不若史前之遗物,仅留石器、陶器、骨器,保存较易,技术较简。第三,则以参考书籍较丰富,欲得一眉目,非多费工夫阅读不可,此项情形,不论攻埃及考古学或希腊罗马考古学,皆属相同,惟希腊罗马考古学,着重大理石建筑及雕刻,与中国情形不同,且伦大此科远不及埃及考古学为佳,故生前月往与埃及考古学系主任格兰维尔教授(Prof.Glanville)接洽。
据氏之意见,如欲从之攻埃及考古学,因生已学习过技术方面之课程几种,故以为再费二年之工夫,或可告一段落。若短于两年,则不如不学;以半途而废,恐毫无用处也。如欲从之学习,一方面可在其博物馆中学习保存古物之技术(伦大仅埃及考古学有博物馆),一方面学习埃及考古学之研究方法。盖生今年所学者,多为田野工作之技术。但发掘后如何整理,采集标本后如何研究,尚未暇顾及。故进一步观其如何就各种古物,依其形制,以探求其发展过程,如何探求其相邻文化交互影响之迹,由古物以证古史,以建设一科学的考古学。凡此种种研究方法,并非听讲空论原则,即可学得,而必须有具体之实物及实例,始能领悟,然后始能以其方法,返国后应用于搜集及整理中国之古物。故欲达此目的,必须先对于其历史、宗教、文字,一切皆有相当知识。因埃及考古学为比较最发达、最完备之考古学。此间埃及考古学系本科生,至少须专习三年始能毕业,故欲从事学习,至少须再学两年。如埃及象形文字,即分一年级课,二年级课,非学习二年,不能直接应用原始史料。以二年之工夫,打成根柢后,以后再赴埃及,参加发掘团,所得必广。埃及之发掘团,规模较大,工作期在11月至4月之间;吴金鼎君曾参加一次,据吴君云,以事先未学习埃及考古学,参加发掘获益不多。生本年暑假所拟加入之发掘团,系在英国国内,规模甚小,则为史前之铁器时代。生以为中国将来之考古学,必须以埃及考古学之规模为先范,故中国之考古学界,必须有一人熟悉埃及考古学,以其发掘技术及研究方法,多可借镜。日本考古学界之泰斗滨田青陵,从前即在此间学习埃及考古学,吾国考古学至少须以日人为竞赛对象。但据格兰维尔教授云:再学二年为最低限度,系学习基本知识及技术,系选读其埃及考古学本科生所必修之课程。课程方面虽可缩成二年,但能否完全领受,须视各人之学习能力如何而定。故能否蒇事,殊不可定,但决不能缩成一年。如作较深研究,则非又加一年不可。
无论转学与否,依生所知,皆非再学习两年不可。且此两年内,仅学习基本课程,不能作研究工作。如校中必欲生作研究工作,或不欲生过于专门,希望广行涉猎西方考古学,则惟有续从艺术所之中国考古学教授叶兹,依其指导,涉猎西方考古学,以研究中西古代之交互影响。但即使采用此种办法,亦非再学两年不可。以虽不必学象形文字,但须广涉近东及希腊、罗马之上古史及考古学,始能有所取材。而且与中国最切近之中亚方面考古,成绩多以俄文发表,恐尚须费一年余之工夫学习俄文。清华校友吴金鼎君,即采用此种办法,从叶兹教授研究中国史前之陶器及其与西方关系,已近三年尚未完竣。据云,至少作四年计划。生固与吴君之作深高研究者不同,留学年限又至多只能延长一年,故以为不若以全力注意西方者为佳。且从叶兹教授学,则对其所开之中国考古学课程,不得不敷衍选读,实属费时而无益。但如果离之改从他人,则不得不依导师之指导,专攻一科。英国重专科,如此间之埃及考古学系,即离开[普通]考古学系,而自成一系。吾人固不必太重专偏,各方面均须顾及,但至少须圈定一范围,为学习之集中点。
以上所述,为生不得不请求延长一年之原因。但生不待至下学年,而现下即行提出者,以校中核准延长与否,不仅与下学期之选科,有连带关系,且与生暑假中转学与否之问题,亦发生连带关系。如校中不能“提前”核准延长一年,则生对于转系埃及考古学一举,只得绝念。以格兰维尔教授已有再学二年恐尚不能蒇事之警告,安敢以一年之期间,贸然从事二年尚难蒇事之事,只能于爱丁堡及原来学院,二者择一,半年后依情形决定再行提出请求延长与否。如校中能提前核准,则生可于三者中自由选择,且对于下学年之选课方面,亦方便不少。因可依确定之留间,排定学习之科目,去年以转学问题不能确定,选课即成畸形现象。有种科目,两年成一段落(如母校之第二外国语),如果初为一年计划,后来纵使改成二年计划,此种科目,第二年即不能添入。生所读者为补习基本科目,与其他同学之从事研究者不同。研究者研究一年以后,再扩充一年妨碍甚少,补习基本科目无此种方便。
至于生之提出请求延长一年而非半年者,则以生所请者为补习之依班上课之学年学程,一学年始告一结束,非比作研究工作者,半年一年可不必拘,完全依研究工作进程而定也。
现依上述理由,特此陈请校中提前核准延长留学年限一年。至于转系及转学问题,以及此后学习之方针,如校中能具体地予以指示,则生自当依示遵行。惟生已修函奉达导师李济之先生,陈明此间情形,并表示生意拟专攻埃及考古学,如李先生亦以为然,而校中不加反对,且核准延长年限,生即依此进行。如校中不表示意见,则生与李先生商洽后,即作决定;择定后自当函达校中呈核。惟以途程辽远关系,或许形式上虽为“呈核”,而事实上等于“事后呈请备案”而已,故校中如有何意见,尚以事先示知为佳(李师处或有函致校)。
又此事请校中从速议定示知,于暑假以前抵达此间。以生须于暑假开始时即须将此事决定。因为(1)此间埃及考古学系主任暑假中(7月中)赴埃及,下学年开始时不能赶回,故曾面嘱生至迟于7月初与之商定,以便其代生规定暑假中除田野工作外之作业,以及初开学时之作业。(2)爱丁堡方面,周培智君劝生暑假中亲往一观,以后决定,“以免后悔”。周君仅暑期开始时在爱大,7月中即他往。(3)生接洽好暑期中之田野工作,8月中开始,至开学时始能脱身。故一切事务,均须于暑假开始后,即刻进行,希望校中从速复示,以为指针。
国难日殷,母校又风波迭起,引领东望,忧心如焚,极欲早日返国,为祖国服务。但欲求有益于社会,必须在此间先打定相当基础,生以愚拙,加以预备工夫之不足,纵令延长一年,亦属粗制滥造,难负重任。若即此一年之延长亦不可得,则生实属惶惧万分,不知将来何以应世。盖粗制滥造,亦须有其限度也。专此奉达,敬请
大安
生 夏鼐 敬启
1936年4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