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日记>19360301
1936年03月01日
如此来看,叛乱前发生的一切与这四天的事情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以致我也无心去摘引之前的日记。我得设法把2月26~29日所发生的一切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此事的结果是冈田首相突然再度现身,我们和其他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被杀了。没想到他却安然无恙,几乎让人感觉像是一出闹剧。这些叛乱者的所作所为即便不是在全世界,在日本也是笑柄,这倒是大好事。不过,令人悲愤的一面还是盖过了滑稽的一面。
整件事得从2月25日晚我们宴请斋藤夫妇说起。客人共三十六位,分坐两桌。为让这位老绅士和其他客人能享受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款待,几天前我还去米高梅制片公司挑了几部电影。最后那个下午,沙森(Shathin)给我放了珍妮·麦唐纳(Jeanette MacDonald)和纳尔逊·埃迪(Nelson Eddy)主演的《淘气的玛丽埃塔》(The Naughty Marietta ),我立刻判定,理想的片子已经找到了,因为片中既有老维克托·赫伯特(Victor Herbert)优美的音乐,也有漂亮的场景、美妙的浪漫故事,却毫无俗气,几堪与《一夜风流》(One Night of Love )媲美。
几乎一吃完饭就开始放电影。我们让斋藤子爵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以便他看厌了还能安睡一会。因为他告诉过内维尔,他在海军里服役时学会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打盹的本事。但我觉得他看得乐不思睡。电影放了将近两小时,中间安排有休息时间,大家吃了一点东西。贝特西·内维尔说,终场时日本女士们的眼圈都红了,所以我认为她们都已被浪漫故事感动了。后来还有夜宵,但斋藤老两口约在晚上11点半就走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算很晚了,因为他们平常总是到晚上10点就要离席。我送老先生出门,自1932年06月我首次拜会他(当时他是首相兼任外相)以来结下的友谊居然就戛然而止了。
想起来很有趣,他一生的大事业竟是从与美国人施莱将军的结识开始的。他当时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深造,却在美国大使馆赴宴后离开了人世。他是一个可爱的人,温厚可亲,彬彬有礼,身在沙文主义纷扰的时代,却能以伟大智慧和宽广胸怀待人处事。我抱过希望,以为可以借助他的威望解决朝鲜学校的危机,因为地方当局要求信奉基督教的师生均须在神道教的神社做礼拜。这种要求如果坚持下去,就可能会导致我们办的教会学校全部关门。他一向支持我们的传教士。如今他那开明的影响力消逝了,谁知道将来会弄成什么样子?
26日早上电话铃响,应该是内维尔打来的。他传来凌晨发生刺杀事件的消息,谣言四起,说叛乱者已接管政府和部分市区。谁已被杀,谁还活着,暴乱有多大规模,谁也搞不清。我们第一封电报是早晨发出的,国务院电复称收到,来去花了六小时。这四天事变期间,我们经常有侦察员在市内走动,特别是我们的陆军武官凯里·克兰(Carey Crane)上校及其译员,他们尽最大努力去观测事态发展。第一天早晨,内维尔就从叛军的警戒线前走过。他镇静自若,很客气地用日语说他要去外务省,对方倒也同样礼貌地允许他通过。我想他恐怕是唯一一位在事件发生当天去外务省的外国人,而且去了两次。
那天夜里,艾丽斯很紧张,生怕叛军还要执行新的刺杀计划,而美国大使很可能也在名单上。她坚决主张我们在另外的房间里睡,靠近小孩。我怕她根本没合过眼,又笑她过虑。因为我心中有数,叛军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找美国麻烦。第二天我们使馆外就来了卫戍部队,设下岗哨,办公楼下面堆起沙袋,警卫森严,还有三个密探(包括来自警察分局的我们的朋友饭田)和两个卫兵驻守在住宅内。我每次下办公楼去,他们都一定要跟着。
第一天,墨西哥公使由乡返城,连公使馆也回不了,打电话求助于我。我尽力请堀内帮助解决,但外务省完全无能为力。公使见我尽了力也没用,也只好作罢。叛军驻扎在首相官邸和山王饭店,在这两幢大楼上升起他们的旗子,那里离我们很近。我们在屋顶上用望远镜注视着事态发展。
日本政府暗中在做镇压叛军的各种军事准备,同时严格维持城内的纪律和秩序,并向叛军广播,用飞机向首相官邸和山王饭店场撒传单,用氢气球悬拉一条长幡,内容都是说天皇号召士兵返回营房,返回就会得到宽赦,因为他们是受骗了,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因想到他们不服从天皇命令而正在流洎,再不解散就格杀勿论。这样过了两天,他们便一小批一小批地投降了。效果恰如所期,事件全部解决,除行刺时以外,即使开枪的情况也是极少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其并不野蛮。
现在我们知道,当最后一批士兵离开首相官邸和山王饭店时,发动叛乱的军官经过四天抵抗也终于投降了。政府给他们两小时,要他们切腹自尽。他们却不肯切腹,因为他们以为可以援引之前的案例,能有军事法庭的审判,他们希望利用法庭作为讲坛,煽动人民反对政府。等受到军事审判后真被判死刑、被枪毙时,他们估计会非常惊讶。
有件事的情节感人甚深,那就是牧野伯爵遭到刺杀时的故事。当一个军官和几个士兵半夜来刺杀他时,他正住在乡间的温泉旅馆里。据我所闻,情况(我相信是真的)是这样的:牧野伯爵的警卫枪杀了那个军官,士兵又杀了那个卫士,随即放火烧旅馆,希望迫使牧野伯爵跑出来。旅馆后面是一片峭壁,这位老先生由他的孙女和子及受过训练的护士带领着,爬到岩面的突出处,但再也无法往上爬了。不久后,火光照亮了他们,就像探照灯照着他们那样,士兵便端起枪来。可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小孙女——那个可爱的姑娘也是我女儿埃尔西的好朋友——展开自己的和服,挡在她祖父的前面。士兵看到这种英勇姿态,深受感动,便把枪放下了。我始终觉得,小和子真算得是“二二六事件”中的一位女英雄,她果然救了她祖父的命。
1936年03月01日
虽然叛乱只有短短四天,但我们使馆中人觉得,自上周二晚以后,即斋藤夫妇和铃木夫妇来做客的那个欢乐一夜后,恍若隔世。如果时间是用事件来划分的话,自那时以后,一个时代确实过去了。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有此类事情发生,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我们这些局外人只能冷眼旁观。我们清早读报,感叹一声“多么惨的灾祸啊”,回头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心中并无多大波澜。只有身临其境,听到惨遭杀害和表现英勇的人是自己的朋友,而这一切几乎就发生在自己眼前时,才真会感触至深且久久难忘。
把朋友们的叙述慢慢拼凑起来,现在可以一睹这次刺杀事件的概况。这些故事不仅足以提高被刺者的声誉,而且显示出日本妇女的优良品质。例如斋藤子爵夫人,她就曾挺身在前,挡住她的丈夫,对袭击者说:“杀我吧,我替他。国家不能没有我丈夫!”并且真把手放在枪口上,直到受伤后才倒在旁边。又如渡边夫人,她把丈夫抱着躺在地下。凶手开枪时,只能先射穿她的身子,才能打到她的丈夫。
铃木将军的故事应永垂青史。安藤大尉拿手枪对着他,与他讨论时局,谈了十分钟,谈不下去了。铃木便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安藤答道:“没有了,长官。”铃木说:“那你就开枪吧。”安藤便开了三枪。一弹擦破头盖,没有钻进脑髓,一弹穿过胸部打进肺里,第三弹射入腿中。胸伤最重,失血过多,只有输血才能救他的命。现在看来,他也许可以脱险。刺杀高桥的行径非常残忍。开枪还不够,还用刀劈。完了,刺杀者居然还向他的家属道歉,说“打扰了”。
我们还得说下去,看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日本必须实行某种“新政”,若不然正如相泽案中被告的律师所预言的那样:同样的事件仍将一再重演。我对广田有信心,但他所负任务之艰巨,实为前人所未遇。但他有极好的机会,与富兰克林·罗斯福上台时碰到的时机有类似之处。若能有效地、顺利地解决问题,他何尝不能作为大政治家而载入史册?
“二二六事件”之类的事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在日本?翻翻教育日本青年的那些历史书,再好好思考,就不难理解了。书中充斥着这类事迹,自上古起,不是刺杀,就是自杀,或出于报复,或因忠于主公,或表示对某一情况负责,真是荒诞(日本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百出的国家)。少壮军官们自以为,他们那样做是在为天皇效力,是要清除天皇左右的所谓恶势力。然而,后者却正是天皇自己选拔出来的。军官和这些人之间也并无私人恩怨。他们杀了斋藤、渡边、松尾(首相的妹夫,被误认作首相)之后,仍给死者烧香;在高桥家,因找不到香,还一定要在这个被杀的政治家身旁点上蜡烛。若要防止今后再发生此类事件,不仅国内社会和经济方面必须实施新政,而且日本式的学校教育和军事教育都应进行根本改造。
事变中也出现过一些可喜的事。其中之一是大使馆人员同心同德,在行动上和精神上都团结一致。包括海陆军武官、商务参赞及其助手在内,我们大家一起工作,夜以继日,密切合作,彼此互通所掌握的信息,只求有利于全体,毫无部门本位思想。累了四天,虽然都已精疲力竭,但谁也没有表现烦躁或发生龃龉。当然,东京和伦敦、巴黎不同,在这个地方让这群人融为一体比较容易,而我们在这里也确实是团结的。我们的班子是由各种类型各种性格的人组成的,但彼此意气相投,融洽无比。我想,此中奥秘之一就是一群人凡能常在一起玩,也就几乎一定能在一起好好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