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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茨-卡夫卡日记>19100516

1910年05月16日
列车开过的时候,旁边的看客们惊呆了。
“每当他问起我的时候。”
字音从句子里跑出来,像一个球在草原上迅速飞去。
他的严肃令我转过身去。
脑袋埋在衣领里,头发整齐地排列在头顶周围,一动不动,下面双颊的肌肉紧绷在它们原来的位置。
怎么还在这座林子里呢?这座林子还真够大的。
可是我的目光几乎还没达到十步远的地方,我又停住了,又被那无聊的对话引过去了。
在这座黑暗的林子里,在这块柔软而潮湿的土地上,我只有靠着他白色的衣领去认路径了。
我在梦中请了女舞蹈家埃德华多娃[1],可是她还想为克萨尔达斯[2]跳一次。
她有一条长长的影子,或者说,在下额边角和下巴中部的脸部中间有一道光带。
这时,正好来了一个人,带着一种浅薄奸诈令人讨厌的动作,告诉她,列车马上就开。
从她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里,我非常明白,她再也不会跳舞了。
“我是一个非常坏的女人,不是吗?”她说。
“噢,不是的,”我说,“这不会的。”
我随便地转了一个方向走了。
之前,我曾向她询问在她腰带上插那么多鲜花的事。
她说:“这些花是欧洲所有的侯爵送的。”
我在想,这些新鲜的花插在这根腰带上,而且是欧洲所有的侯爵送给这位埃德华多娃舞蹈家的,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呢?
舞蹈家埃德华多娃是个音乐爱好者,她到哪里都由两个小提琴手陪同,就是乘电车也是这样,她让他们演奏好多曲子。
因为没有那种禁令,如果琴拉得好,车里的乘客又感到舒适,而且不用花一分钱,这就是说,拉完琴后也不向每个人去收钱,为什么不可以在电车里演奏呢?当然开始的时候,人们有点儿惊奇,过不了一会儿,谁都觉得那是不合适的。
可是在整个旅途中,在吹过的强劲的风里,在狭窄的甬道里,音乐却是那么悦耳。
舞蹈家埃德华多娃在外面并不像在舞台上那么漂亮。
苍白的肤色,一对将皮肤绷得那么紧以致使脸上几乎没有较明显表情的颧骨,那个大鼻子却似从一低凹处突起,但人们绝不可以此来逗乐——比如测测鼻尖的硬度,或者轻轻地抓住鼻梁扭来扭去,同时说道:“现在你得跟着来了吧。”
她身材肥宽,腰肢颇高,穿一条裙褶过多的裙子——我要喜欢的话——她看上去像是我的一个婶婶,一位年纪较大的妇女,许多人的年纪较大的婶婶看上去都那么相似。
可是对于这个缺陷,除了一双修美的天足之外,在平时的埃德华多娃身上根本没有别的补偿了,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引人追慕、惊异或者哪怕是一点儿注意的了。
而且我也真的常常看到埃德华多娃受到冷漠的对待,就连那些很会交际的、十分世故的先生们也不能掩盖这种冷漠,尽管他们在这方面自然是花了不少精力。
面对这样一位有名的舞蹈家,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埃德华多娃呀。
我耳边感觉清新、旷野、凉爽、滋润,好像一片叶子。
我写这个完全决定于对我身体和对我身体未来的绝望。
如果这种绝望果是这样注定了的,这样与其对象连结在一起的,像是被一个掩护撤退并为此粉身碎骨的士兵这样制止了的,那么,它不是真正的绝望。
那种真正的绝望立刻而且总是超越了自己的目标(在这个逗号的地方表明,只有第一个句子是正确的)。
你绝望了?
是吗?你是绝望了?
你跑开?你想躲起来?
作家在谈论臭味。
穿白衣服的缝衣女工在大雨中受淋[3]。
在我五个月的一段生活中,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对此也许是满意了,对我来说,这种状态是没有力量可以取代的,尽管大家或许对此是有责任的。
终于,在这五个月之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又一次要跟自己说话。
当我真的问自己的时候,我总还是有问必答,这个时候,总能从我这个稻草堆里拍打出一些东西来,这五个月来,我便是这样一个稻草堆,而且它的命运看上去应该是,在夏天里被点燃,而且旁观的人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它已迅速地化为灰烬。
这个命运却偏偏让我遭遇了!不过,这真应该十倍地在我身上发生的,因为我从不后悔这个不幸的时期。
我的处境不是不幸,但却也不是幸运,不是冷漠,不是虚弱,不是疲惫,更不是别的兴趣,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对此的莫名其妙,大概跟我的无能写作有关。
我相信我能理解这种无能之感,但却不明白它的根源。
就是说,我突然想起来的一切事情都不是从根本上进入我的脑海的,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半途闯入的。
那么,谁不妨去试一试将这些东西抓住,试试去抓一棵草,并且死死地去抓住这棵刚刚开始从茎秆半当中长出来的草。
有些人大概能这么做,比如日本的杂技艺人,他们在一架梯子上攀爬,这梯子不是架在地上,而是支撑在一个半躺着的人高抬的脚掌上,不是靠在墙上,而只是悬在空中。
我不会这一套,再说我也没有那双支撑我的梯子的脚掌。
这当然不是所有的一切,而且这样的一种质问还不能让我开口。
但是每天至少有一行文字是针对着我的,就如有人用望远镜对着那颗彗星一样。
可是我真有那么一次出现在那个句子面前,被那个句子吸引过去。
比如说就像我在去年圣诞节的那个样子,在这期间我竟然达到这种程度,我还刚刚能控制住自己,这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登上了我的梯子上的最高一级,不过这架梯子是稳稳地立在地上的,依靠在墙上的。
可是那是什么样子的地呀,什么样子的墙呀!不管怎么说,这架梯子却没有倒下,我的双脚就这样将它压在地面上,我的双脚就这样将它抵靠在墙上。
比如说,我今天有过三次傲慢的举止,面对一位售票员,面对一位站在我前面的人,这么说,仅仅是两个人,但他们使我痛苦得如胃痛发作。
也许放肆狂妄是从每一个人方面表现出来的,就好像正是从我这方面表现出来的一样。
那我就决不再胆怯,就会准备悄悄地去战斗,而最令人恼火的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也将在陪伴我的人面前的傲慢当作是一种傲慢,而且肯定当作是一种傲慢,作出那样必须要负责任的一本正经的脸部表情来;但最糟糕的是,我的一个熟人根本不将这种傲慢看作是一种性格的表示,而是作为性格的本身看待,要我注意我的傲慢,并对它表示赞赏。
我为什么不保持本分呢?不过,我现在自问:看啦,人世让你去争斗,售票员、站在前面的人显得平静无事,当你走开的时候,站在前面的人甚至还向你致意,但这毫无意义。
在你离去的时候,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是你在你的圈子里会有什么遗憾呢?对这段讲话,我只回答,就是我也宁愿在朋友的圈子里打架,也不在外面自己去打架,可是这个朋友圈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呀,有一段时间我看见这个圈子是在地球上,就像和石灰一样一起飞溅了,可是现在它只是在我面前如此地飘来飘去,后来连飘也不飘了。
[1]与当时“俄罗斯芭蕾舞团”在布拉格“德意志剧院”演出有关。
[2]德国化了的匈牙利人。
[3]见12月16日日记中对豪普特曼的《比绍夫斯堡的处女们》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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