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08月06日
星期六
上午九时和芬去矿灯厂。
这厂位置在塔湾机电厂北部一处工字形的楼房里,四外有院墙,地方很宽敞。附近树木很多,整齐的工人宿舍,四外有着洁净的小街,宿舍附近为职工们自栽的菜蔬和苞米之类。
厂长叫王璞,是个二十七岁的姑娘,山东来的。一九四O年参加抗日战争的干部,身材长瘦,脸色枯黄,一双眼睛有些深陷,三角形,凹脸,眼角下垂,阴郁,寂寞。不健康,但人却很沉稳,朴素,聪明,有干事的才能,仔细。有些狭隘,刻薄的样子。
这里有一百三十左右工人,每天可出全套矿灯一百多,生产情绪全很好,学习也不错。
一个受过奖的车工周太龄,天津人,他正扭着螺丝机壳,愉快地为我们讲解着。过去他发明“反射器”自动“扪子”,在日本时代一天只能出二百五十一三百,如今一点钟可出四百。他还管机关叫“衙门”。每月一百四十八分,说少一点。发明“扪子”曾得过奖状和一百万元奖金。他现在正研究灯盒上的带环,从省工,省料出发。
这里所有机器几乎全是特殊的,轧盒,镙,压电木,加工,装盒,挂锌,充电(第一次六十四钟头),灌磷硫,灌铅版,一个装盒青年工人国民党时期每天装二十几个,如今一天可装三百多,平常工人一百多。这里矿灯可用八个月。
有十个女工,王璞就和她们住在一起。
突然接到两封意外的信。
一封是东北文协蔡天心寄来的,他约我去沈阳听取刘芝明传达北平文代大会消息,我不知道他们又在玩什么花头,我回了一封信,婉词谢绝了,因为我怀疑了他们底“诚恳”。
另一封是陈涓寄来的,我们已经是十几年不见,也不通音问,她到了沈阳,大概听了我一些情形,特意写信来是为了“带给你的是一丝平静的温暖,从纯洁高贵友情中所产生出来的……”对于这“温暖”,当然不能无所激动,但很快就平定了自己,我不愿为任何温暖软了我冷凝的心!她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和希望,这对我是一种负担。她也很难懂得我底处境和心情。但作为关心我的人=他们也只能如此罢。
凡关心我的人,我当然感激,但另一面却又不愿有谁来关心我,这会増加我底痛苦。人在完全冷酷的生活中,一点温暖常是有害的痛苦的东西。我对于中国以及人类社会前途,虽然尽有怀疑和悲观的情绪,但我却确定了自己底态度:现实的、积极的、战斗的。
中国共产党到一定时期一定会有分裂!
世界革命阵营中也正在开始分裂!
反革命阵营中也在分裂!
就在这分裂,统一,统一,分裂中,人类还要被蹂躏近百年罢?
我们国家,如今仅如一所将将架起三壁来的房墙,它底根基不稳,不深,黏结力不强,砖石不纯……是可怕的,是整个屋顶露天的。反革命敌人——美蒋一必要从这屋顶给我们投下灾害,他们如今比我们“安逸”了,待我们建设一定程度时,他们会来破坏我们啊!
中国唯一的出路必须要和苏联并成一体么?而南斯拉夫为什么又和苏联决裂了?从一些文章中的背面我懂得了一些道理了,领导者优越感的苏联莫不是激怒了南斯拉夫么?
历史要更远,更深一些看罢。
因为“任务”,夜间又陪芬去看了一张上海老影片,名字叫《女儿经》,蝴蝶等主演,这是极无聊的东西,完全是一种概念的低级游戏。
我很知道,认真写出我底所感,所想,共产党是不会允许它出版的,但按照他们那直线的,平面的,单纯的歌功颂德的要求来写作,这在我是办不到的,因此我只有沉默。
虽然他们是用了人工的大力在宣传毛泽东,共产党,但在人民现实思想感情中,却似乎并没能深刻地,血肉地生了根!这一点在鲁迅却是在我们^&一代人心中生了根。太勉强,太不自然的东西,用外力要造成人们底“偶像”,这结果常常是失败的。古今中外多少政治家、军人利用这办法全没成功,相反的一个诗人一句诗,却能永远生根在人民底心灵中。
浸入灵魂的力量,在那对象如果不是有一种不可抗的“真”的美、善力量是不易成功的啊!
勉强移种的东西,不是变种就变味,或者变形。
必须变为人民自己底东西,人民才珍贵它,用血在心底喂养它……。
如何活在人民底心中,这不是简单的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