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90506

1949年05月06日
星期五
上午天气阴沉得很厉害,要落雨。
早饭时工会人们讨论各厂负责人底不负责任,对工会合作得不好等。
我搭了十点二十三分车回到老虎台。在电车上遇到一个此地检收工人的老婆,她坐在我旁边,约二十七八岁,高身,脸上有一些雀斑的女人,她抱了一个八月大很好看的小女孩子,因那小孩扯我衣服,我便和这女人闲谈了起来,问到她小孩身体状况,每个母亲全喜欢别人关心自己底孩子。下车时我看她手里提的小包很重,就提议代她提一段路,她也很大方地让我替她拿了。路上我询问她家庭状况:她们在老虎台住了二十年,娘家在沈阳东陵,种地,为贫佃农,因那里土地不多,所以有些人还未分到地。有些地主土地多在浑河南岸,就归那里村民所有了。她回娘家已经十三天了,因早晨车误了点,所以回来迟。她姓张,在西沟尽头住。分手时她很客气诚挚地要我到她家去串门,我应酬地答应了,其实我不会有机会去的。
从这女人态度里,可以测知女人们对于社会已经无了恐惧,她们对于陌生人并不怀疑了。
对于我回来,人们似乎还欢迎,很亲切的样子。
问了孙即召此地工作情形,班长已选出来了,只待讨论和最后行政决定。
因为把洗脸手巾遗落了,我又搭一点钟车回去一趟,在秘书室里找到手巾,原来我领纸烟时落在那里。他们忽然吿诉我,我所领的那较好的红盒《渔光牌》是为了金主任的,我应该领蓝色《爱迪生》牌的,还要换回来。这使我知道领烟卷也是有“等级”的,在直觉上微微感到一点不快,但马上就压下去。我很羞耻于自己常常为了一些小事而使自己不快的心情,渺小得很!
芬正在读《音乐常识》,她吿诉我今天我走后,她去试弹过钢琴了。她总是凭一时兴致来学习、工作的,又想画画,又想戏剧、音乐,但对某一门也不能坚持研究下去。又想工作,但又不自信,又矜持,又缺乏泼辣的自动寻找工作精神。容易不满,发牢骚,说废话,天真地关心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我这次较严正地指出她这些毛病,我因怕感情激动起来说得过多伤了她的心,很快搭了二点三十分的车回来了。
夜间我随工作员们去充填班大房子里去串门,那里只有几个老头子,一个正病在炕上。
忽然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站在我身边,用桌上的米粒在摆着数字玩……,瓜皮有遮沿的小帽上嵌了一颗红星,冬瓜头,凹鼻,凸眼,胖腮,长下巴……偶然我发现他衣襟上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的破纪念章。我问他:
“这是什么?”
“勋章!”他回答不很清楚=用山东口音。
“他是个日本人。”忽然旁边一个工作员吿诉我,这引起我底兴趣。就问了他底历史。他是属于正坐在火炉边抽烟那个老人的孩子。原来这孩子八一五后由北满过来,父母全死了,要冻饿死,别人拣来就送给了这老人,他们也就父子一般生活起来。他为这孩子治病,养活他,取名叫“王针华”。当我考他认字时,他还认得不少,能很快地写出他底名字,但写王时是先画三横,而后才画一直的。细观察起来,他还是有着日本人那种蛮横的气质和敏捷的。我从他手里拿来一段粉笔写着字,刚到一半他就认出了。
由这孩子大家就谈到八一五后住在老虎台的日本人,冬天,他们住在水门汀地上,用罐头盒子煮高粱米,女人头上生虱子,因饥饿要嫁中国人,被苏军处死的日本人……。但在大连的日本人却有些不愿回国。上船时有的自己投水,有的被挤落……。有一对日本人夫妇宁愿在大连推煤灰,也不愿回国。
接着由一位工作员谈到1932年抚顺栗家沟南平顶山事件。大刀会于八月(古历)十五日H点四十五分由南花园,栗家沟攻进来,第二天退走,接着日本人把平顶山一千多戸,两千多人全赶到一起,火烧了房子,把所有的人用机关枪围射,而后用刺刀穿,每人两刀,而后由朝鲜人剥衣服,搜钱财,于是用火药在山顶上轰出一个抗,结果造成一个“千人冢”。据说此次只侥幸逃出七十多人。于是人又痛恨朝鲜人……他们帮凶。
夜间在宿舍,几个旋盘青年工人,很兴致地谈论他们底技术问题,互相考试着,夸耀着,讲到如何使用旋刀,如何量螺丝钉的角度,数学上的分数和圆周的计算等,我听来也很有趣,增加知识。
我决定要把平顶山故事记录下来,更深入理解,学习一些技术上的知识,理解他们思想和历史,特点。
今天和一个木工胡全发谈过了,他曾给过我一支烟,我也就借机会还了他一支烟……。这种小心眼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