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03月06日
星期日
早饭后又落雪了。
接到芬一封信,除鼓励我以外,也叙述了她一位由北平来的表姐夫,那里一般工作人员所犯的谨小慎微的毛病,以及造成一种恐怖空气的倾向。并附来三年前我在张家口认识的一个名叫李芳(这名字还是我为她改的,原叫李特)的女学生由北平寄给我底一封信,说明她这三年中遭遇。她和她丈夫被国民党捕去了,他在解放前被牺牲,她想来东北工作,征求我的意见。
冒着雪我到了胜利矿附近走了一转,那里有个小学校正在排秧歌剧,井架上的车轮正在翻转着,平台上来回跑着玩具似的运煤车,蒸汽机大声地喘息着,一些孩子、女人们在从平头上倾下来的“麻圾”中搔抓煤块……。厂外倾倒麻积厂上有一些人们如土拨鼠似的穿入地下,掘着坑在寻煤,孩子们在焦渣堆边取暖……。
这矿井位置在露天坑北沿不远的地方,有两处约五十一三十米的红色方形哥德式钟塔形的井架楼,后面是一条东西街(杨柏镇,兴隆街),大部是工人住宅区,路两边有积水和街树(还很高),厂门口有一个小土山,小亭和小喷水池。工人们宅门上贴了红红绿绿的春联……。
我由露天坑北沿,盘旋地好容易下到坑底,如在一条大山谷内行走着。遇到一些拾煤和掘煤的男孩,女孩和女人们,他们用各样小袋子,帽子,书包……小鹤嘴镐……在工作,他们恐惧着矿卫队(过去矿警)截他们底煤,因为这是非法的。起始他们看到我穿军衣,似乎也恐惧到我。
在一群修理地钻工人休息处(十二点一半点之间)和他们闲谈了一刻,他们诉说在伪满一些日本监工动不动即打人,见他们面要鞠躬,每月要扣押金(即“劳动保险”),可是做工年一多,就借故开除(开除以后是在何处公营工厂找不到工作的,这要记入国民手帐),劳动保险基本全吞没了。每月要扣五角钱医疗费。一个青年工人激昂地说,他底一只手仅仅压坏了皮肉,医生就要给他“割去的好”,他不肯,自己医治,结果好了,他还指给那伤疤看。一个工人说他脚轧坏了,他例就要割去他的脚……他们讲了“平顶山”的故事,距现在十几年前,在抚顺露天坑东南面,有个平顶山村,一次秋天“大刀会”来了,那村中日本经营合作社人跑了,有的人拿了面粉,待大刀会走了,村人被控吿,于是日本兵挨家搜查,凡有面的即被逮捕,那正是八月节时,每家全有些面,于是所有一千多人全被赶到山上跪下,于是炸药全轰了,有一家五口仅一小孩被留下。后来那村庄也烧了,所有死的人就埋在那里,围以铁丝,后来那里做了路基,还掘出过银镯子与银元。日本人对于偷东西人,用绞刀绞死..在一处装车小房里坐了一刻,那里有一个害眼的人在守着,他每天约装三车,两人六车,每车三吨。
有一些从煤洞二点下班的掘工也取水在炉边烤火,捉虱子,吃烟。一个高鼻,黑眉乌眼,眼白发赤的工人诉说他无家之苦,老婆被饿跑了(吃豆面时每人上班全垂着头),补了一双鞋子八万元。对于他们每月只发二百斤煤不满,他们说那些发煤的职员们全是有家的,所以他们要一千二百斤(伪满时为对折),二百斤煮饭不够用(现又在增),他们也不愿要妓女作老婆。当我玩笑说可把解散的妓女给他们,他们说:“谁要那些玩意儿!”
在一具二百嘲重大电铲(洋镐)附近,我看了很久,它如一只长颈的大乌龟,又如炮垒,有转盘,有四脚,每脚是一只小坦克车的样子。据说那漏斗可容四吨半。工作起来它们像有感觉和生命的动物,从那方方的具有一排尖齿的口腔吞进煤或岩石,而后缩转过来,下巴一松,就漏进车厢里面去。响着金属的进行曲似的音乐。
我在第三采煤处第十五段罐笼工房看了一刻那“麻积车”和“翻罐”的动作,那也全是巧妙而有趣。一个大车重十五吨,装载十五吨,上下五分钟。
直到下午四时四十三分我才搭了电车回来。
夜间陈兴华画了一幅煤井画,一人在刨,一人在铲,气氛倒有,只是头灯光位置,角度,空间距离等,明暗比例等有些不对,我提出意见,他觉得对,愿意改。
“在画画上你是我很好的先生,但一接触到这些问题(他指《生活报》论争事件)你却又显得太年轻了。”他是不好意思说我“幼稚”的,他笑着说,我也只是笑了笑。
他和我谈话是很谨慎的,我也谨慎,这并非防备,猜疑,而是一种必要的尊重。
在这次论争过程中,有的人会猜测我会:
一,不管这些事,坚持走自己的路。
二,消极下去。
三,反感下去。
但最正确也是大多数关心和爱我的人,是希望我走第一条路的,但却希望我“进步”。
我决不在任何风波、打撃下退缩不前,或迷失了方向的。这更给我以奋斗的助力的,也是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