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鼐日记>19480402

4月2日 星期五

阅《殷历谱》。上午罗尔纲君来谈,罗君自复员后返贵县,以病家居,今始返京。下午杨绍震君来,已十余年未见面,杨君自民二十四年出国,最近返国,遂偕访萨本栋先生及梁方仲君。归来后校对《齐家期之墓葬》一文样稿。晚间胡适之先生早归,坐着无聊,叫老裴来喊余谈天,余正在读《殷历谱》,抛书去晋谒,谈到11时半始返室。胡先生自云:拟于最近半年内将《水经注》作一结束,此本为思想史中之一小注,竟费了四年多功夫,实为意料之外;此后拟续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即卷上亦拟重写,可将殷墟材料加入,此约需一两年的功夫;然后再写《中国白话文学史》,下卷也许改成为“活的文学”史,不一定是白话文学,如此可以收入《书》、《诗》二经,但此书也许不写,让别人写;另外,想写整个中国文化史。史学的工作,一部分是绣花针的校勘考据,一部分是大刀阔斧的通史。虽然现今的史学成绩尚不够作一成熟的中国通史,但是可以有一种看法仍可成立。虽然有许多史料尚须审查,但是至少知道某一些史料一定不能放进去。关于史料的辨伪及选择,自信可以胜任。胡先生说到这里,又摇头说,可是我老了,还有这三大部书要写,颇有“日暮途远”之感。又说到他教了三十年来的书,没有教出一个可以传衣钵的徒弟出来,实在大部分上课听讲的学生,不能算是徒弟,真正可算徒弟的,只有罗尔纲君。当私人秘书,住在家中,因为他自己的研究工作多在晚间,可以真正领教的只有住在他家中才可以做得到。王重民君在美国时,受影响亦不少,时常连着几天不断通信,连邮差都笑着说Love Letter[情书]。早期的北大学生,如傅、顾之流,当时即比老师读过古书为多,自然思想方面受影响,但是不能算是学生。当时以留学生回到北大,看到学生的程度已是如此,逼得自己努力用功。至于思想史方面的传人,似无其人,勉强或可算容肇祖君。文学史方面孙楷第君亦仅受影响,不能算是徒弟。胡先生说他自己成了社会中人物(Popular figure),不能脱离一切,从事研究,最好是像陈独秀先生一般,被关禁几年,如又可得阅书之自由,或可专心著作。否则像副总统这样职任,消闲无事,亦属不错,且地位较高,有些小事像写字之类(指着书架上一大堆人家敬求墨宝的纸),人家也不好意思来麻烦了。但是万一总统出缺,这又更加麻烦了。最好能有一职位,每天以二三小时挣钱吃饭,其余时间可专心研究工作,北大校长仍嫌过忙,希望傅孟真先生或蒋梦麟先生能够来代理一两年,自己可以脱离行政事务,专心研究工作。又谈到傅孟真先生及赵元任先生,以为皆是天分极高之人,很希望赵先生能早点回来,教出几个徒弟,否则要成绝学了;很可惜赵先生这几年浪费心力,尤为是替赵太太写自传及中国烹饪术之书,白费精神。胡先生越说越有精神,我劝他少耗心力于无用之事,多写些书来为后学楷模。11时始告辞而出。

(补记:

3月29日国民党召开第一届国民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南京举行开幕式,胡适当时住在史语所楼上所长办公室内。4月2日晚尚约我到他那里闲聊。4月4日没有回来,不告而别躲起来了。后来读到《年谱长编》,才知道内部情况:3月30日晨,蒋托王世杰转达借重胡适担任总统,胡允考虑。31日预备会议,胡为主席,午后3时王世杰再与胡详谈,以上午已向蒋复命,但胡仍未作决定,晚8时王又来劝,胡才说由蒋决定,可以接受。4月1日晚上胡去看王,又反悔了,说昨天决定未免太匆促了,自谓身体健康与能力不能胜任,最好另觅他人。4月3日晚上王见蒋,汇报情况,说胡又迟疑起来,蒋约胡到他官邸中谈颇久,胡最后说由蒋决定。4月4日上午胡颂平来看胡适,胡告以前一晚的事,还说:“我可以当无为的总统,不能当有为的行政院长,只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一定有不相识的新闻记者与不相干的人来访问,这里不能再住了,我不得不作短期的流亡,我马上到徐士浩先生家中去暂避几天。”是日国民党中常会开临时全体会议,蒋提出总统由国民党就党外人士提出候选人,只有吴敬恒、罗家伦赞同,余人坚决主张蒋为候选人。4月5日蒋告王以他的计划无法实现了,王转告胡此议虽外面已有传闻,但至此已成过去。是日国民大会选胡入主席团。蒋提出总统人选的标准:(1)在学术上有成就者,(2)在国际上有声誉者,(3)曾对国家有贡献者,因而提出胡适,言毕即退席,张群谓蒋要当有权的总统,不当无权的总统,可先通过“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以稍补宪法之缺点,皆大赞成,蒋亦首肯,改变前议。4月16日公布蒋为候选人,19日即当选。

1984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