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19460809

八月九日

晴 午后雷雨

人类在目前好象很少是头脑清醒的动物,不仅是讲中国,全世界也如此。可是存心良善的人民只能希望和争取光明。(《大美晚报》社论)

昨和惠中权同志谈在草合作社条例前,应把合作理论检讨一下。内战时搞合作社的文件,犹可找些。似乎是:合作目的是抵制资本家的剥削,培养人民合作的习惯。因为合作的成绩不大(环境条件不具备),搞合作的学识不高,抗战后把它忘记了。办法可有些改变、扩展,以符合人民需要。但基本道理不能大改,改则又何必办合作?

写在钱来苏先生的诗集后

新诗与旧诗,现站在歧路上:

“五十年后没有做旧诗的了,因为不会有人懂得平仄,哪还有人做旧诗?”——一位先生这样说。

“不会不会!方块、单音字不废,整齐的韵文也不会废。革命成功,艺术文的研究当更盛,旧诗会比现在做得更好!”——一位先生又这样说。

“我赞成新诗,不赞成旧诗;但我喜欢念旧诗,不喜欢念新诗!”——一位作家又这样说。

你的意见怎样?

我说:“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有些事实或情感,讲呢,讲不完;叹气呢,表示不出。然而几句歌词,可以包括无穷的事实;一声歌调,可把深蕴在人心里说不出的喜怒哀怨,跃然如画。这是咏歌的可贵。新诗旧诗都应这样,否则不能叫做诗。

做诗的人,要有热烈的真挚的感情,不可能想象对于家庭、对于朋友、对于国家民族乃至于景物都冷酷的人,能唱出感动人的爱人爱物的歌子。做诗的人,要有高尚的气概和坚贞的节操,走的要是正路,说的要是真话。诈伪卑鄙没有骨头的人,不可能做出好诗。这又是新诗旧诗所共同的。

新诗旧诗,只是形式上的区别。从三百篇到现在,诗要能唱,要有韵;要有言外意,能感人,耐人寻味;要以少许胜人多许,不能象写散文有多少写多少。这个形式是不变的,变了就不是诗。但用什么字句什么格调来表示,那几千年来变的多了。现所谓新诗旧诗只是:一种喜用已死去和将死去的语言写出,又格调呆板,能欣赏的限于一部分人;一种则用现代的大众的语言写出,又不拘格调,能欣赏的较普遍而已。用现代的大众的语做新诗,如不具备诗的特点:无韵又无味,谁看了就丢或看不终篇,比古董诗未必胜;做旧诗的若自辟蹊径,卸下古装,披上时装,欣赏的范围就扩展了,那不就是新诗?新是从旧里生长出来而否定旧的某些部分;旧应向新的走去而不应局限自己。

诗要能唱:有管弦可唱,无管弦也可唱;识字的可唱,不识字也可唱。

手边有册《水浒传》,翻开看看:施耐庵这位先生不仅把一百零八个好汉,写得个个活灵活现,听他的话,就猜得出他的名字和甚么相貌;而且照传中人的阶级、身分,职业、文化的不同,做了一些好诗。抄如下。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五台山寺前卖酒汉子唱的——一首很好的历史民歌,可和刘邦的大风歌、项羽的虞公歌比美。

“夏日炎炎似火烧,田中禾黍半枯焦。农夫心内如锅煮,公子王孙把扇摇。”——白日鼠装作卖酒农民在黄土冈唱的——比聂夷中的“锄禾日当午”还要沉痛、幽默。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昨夜灵光来趁我,临行夺一金砖。”——混江龙李俊唱的——“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合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内玉麒麟。”——阮小七赚卢俊义时唱的——上三首写出被压迫阶级被迫落草的英雄本色。

林冲是个有义气,想对统治者尽忠而不得的人,他在朱贵酒店题的诗是: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宋江是吏员出身,有野心的,不同于林冲,他在浔阳楼题的西江月:

“自幼曾攻书生,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山邱,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更值得提出的,施耐庵替卖唱的白玉乔做了首开场词;“新鸟啾啾旧鸟啼,老羊赢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到处飞。”可谓维妙维肖。替二流子恶道飞天药乂做首:“你在东来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自可,你无男子好孤凄。”更堪喷饭。

施耐庵是新诗作家,历来少人注意。虽然他仍限于旧的七言调,虽只在描写各个人的身分,但诗确是好,值得人人传诵。

民间流传的唱本,很多七言调。随着社会的复杂,长短句就多了。陕北民歌——《信天游》,多是妇女们编的,随编随唱,调不一样,有些确是好诗。比如:

山在水在石头在,人家都在你不在!端起饭碗想起你,泪珠珠淌在碗根底!

白天里想你崖畔上站,夜晚里想你胡盘算!

树叶叶落在树根里,挨打挨骂全是为了你!

刮一阵风下一阵雨,不知道我的人儿在哪里!

骑白马,挂洋枪,三哥哥吃的八路军的粮。有心回来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

这比我们奉为经典的风诗,“有过之无不及。”

这里说明我们的诗人,应该旧里翻新,应该向人民大众的文艺学习。

话扯得太远了,应该回到本题。

一九四一年在延安看到钱来苏先生,大家呼为钱老,相处六年了。钱老是个能恨能爱的人,爱民族,爱好人;恨敌人,恨坏人。爱,尽量的爱,恨也尽量的恨。他说:小时看到李秀成供词,于是愤恨满清,不肯应试。参加同盟会,算把满清推翻了,因为性倔强,官场上没他的分,有猷莫展。九一八变起,钱老弃家入关;七七变起,北平住不成了,又被日寇铁蹄赶着度其流亡生活。满肚皮的恨与爱,都发泄在诗上。他的诗沾满了中国人民被日寇无人性摧残的血和卖国汉奸法西斯匪徒摧残的血, 同时也充满着民族正义和民族复兴的勇气。集名《孤愤草》,“愤”而曰“孤”,许是感到朋友、同僚、同乡,象他这样不食伪粟甘于饿死的人太少了。钱老的诗造诣很深,对于少陵、香山、剑南是寝馈了的。但他却说:“老作诗人不值钱”;前年大病作遗言诗,中有:“恨我病在身,一策无献替”;“我不如邹生,无历挂党籍!”许是感到自己的诗,虽不愧古之作者,然值大众革命的今天,要使诗成为大众洪流的鼓动者,则因字句与格律之故,尚嫌不足罢!

话不能这样说。中华民族中有正气、有邪气。邪气只是一小部分,初因正气被抑,邪气嚣张,召来灭亡之祸;现则正气奋起,正向邪气作总清箅。钱老的行谊及其诗,是在邪气嚣张的时与空间一个正气的突出部分。中华民族不亡,赖有这个;建立新中国,也赖有这个。他的诗,和人民抗战的歌手,战场决斗的英雄,一样是光芒万丈的。

钱老流亡时,很难知道打坍日寇,光复中华要多久。假如历史还是辽金元清时一样,那末,须待百十年后,好事者搜寻遗献,发现“有爱国诗人钱来苏者奔走山野,穷愁以终,辑其诗得苦干首”,如此而已。今则钱老亲见国土光复,侵华凶手,正受国际法庭审判,而且看到人民大众翻身,正在莲蓬勃勃要建立—个极民主,极和平、极繁荣的新社会。“人逢喜事精神爽”,重来吧!从事诗国的翻新事业,把一部分欣赏的范围,扩大到最大多数人的欣赏,以为人民的新事业服务。以钱老的才,假你十年,纵不能把新的诗运做到全美,至少可不让目前新诗与旧诗站在歧路上的现象存在。

“新是从旧里生长出来的,这个集子,值得一些新的诗人学学”。

一九四六年八月五日湖南谢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