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日记>19430605

1943年06月05日
星期六
摘要[1]早晨遇到高阳、凯丰。
[2]和芬又吵了嘴,但马上就和好了。
早晨高阳由山下经过,他由中央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回来,痢疾。我抱着鸣儿送他到小砭沟口,遇到凯丰,他很远就下了马,和我很诚恳地招呼着,这使我也忘了过去的隔阂。自从去年中央研究院事件以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整整有了一年。我同他说了关于我去南泥湾的计划,并说几天内将正式有信给他。
“人怕见面,树怕剥皮”,这俗语是深刻的,无论有何仇怨,见了面常常可以消泯一切,再就是真诚可以消灭一切。
从报纸上看,毛泽东他们正在忙着,可能他最近不会邀我见面,但无论如何,我不愿以恶意来揣测这个人。
对于毛底见面,我倒不怎样等待了。
过去今天和明天,星期一我就开始写信给他和文委。我是不能常常以自己的愿望、想象来判断一切的。猜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因为我忙碌得情绪太坏,而鸣儿的哭,芬对他一点也不肯照管,我气愤地说了她几句,当然她又哭了,她说:
“我一点也没有抱怨你的地方,相反我却觉得你对我好得出乎意外,我是倒觉得对不起你。”
“‘抱怨’我,‘对不起’我的想法全是不对的,应该想:一切全是我们共同的一幸福,灾难=痛苦……共同负担,解决……我是实再不愿你在病中做出、说出使我事后良心痛苦的事来,你也应该这样帮助我!若从‘好丈夫’的标准,我当然不够,但按我自己来说,已经忍耐到了最高峰,而且我还愿意更好些!”
事实,我是想尽着方法在克制自己悲愤的感情啊!
结果很快我们又和解。
夜间招待所里举行一个晚会,这虽然是那样粗劣——唱不和腔调的京戏,无味的民歌,河南土腔,假广播,口技,只有几句台词的《阿Q的胜利》的话剧,跳舞——但我却一直坐到终了,而且还跳了——圈舞——我实在是太寂寞了啊!
晚饭后同芬和鸣儿去河边散步,我躺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静静的天空,我的心境是沉重的,只是一种落在锅底心的感觉。看着别人全像是愉快的,无思无虑的,全像是安身立命的样子,但我却不能。
到6月15日整整是三年了,我的心情几乎是三年如一日,而且近来却更加厉害,如果可能,我要一只鸟似的飞去罢,但我却要在这里忍耐着。
一切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我的感情是不易克服的。
别人把生命全牺牲了,我仅仅是生活得不如意些,还要苦闷,这是可耻的。
我的生活在别人眼中已经是够好的了,但这医治不了我感情上的痛苦。
一个从事真理和艺术追求的人,一定要一个悲剧的收场么?我要的是什么呢?
一个自己独立的家,能够按时间工作,到人例多一些复杂一些的地方去,离开这“政治”气氛远一些的地方去……这是太平的、小资产者庸俗的愿望,但现在我却被这可怜的愿望横暴地撃打着。总之,我不宜于这地方,我不是政治化的人……无论什么人把这些道理分析得再清楚些,对于我是没用的。我的目前唯一希望,是离开这里,去过我的“小资产阶级”生活罢,让那些喜欢过这样的“新生活”的人来过这生活罢!
因为我不愿和人有关联,有冲突……我学习着沉默,忍耐和谦卑。
人不应该把有毒的思想和感情传染给你的后一代,这是宣传宗教一样可恶的,这使我更深深懂得了鲁迅先生那“过渡人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