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远日记>19420708


1942年07月08日

早上赶进城开英文会。
散会后到宿舍,到宜姐房里,
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原来是安祥[我三叔的三女,考取武大外文系],我高兴得叫了一声,
她是今天才到的。

晚上,爹爹带给我两封信,
一封是雪华的,
一封是重庆黄角垭新村9号严武寄的,我一看就知道是蒋炎武写的。
我在灯下慢慢地看那六页的长信。

首先,他告诉我他到重庆了,为了一个妹妹。
接着向我介绍那妹妹。
他说她要考武大,望我和她做朋友。

然后,说到他不满我的一个朋友———那一定是菁。
他说我一定把他的话或者什么信告诉她了。
他骂她是“这样的家伙:在男子面前是女人,在女人面前是男人”,
由此引起一大段议论,关于他所谓的女流氓、女市侩、女可怜虫:
“首先是实利主义,与男子正当的精神上的交往是不起兴趣的,懒得接男孩子的热情的信,更难理智地同情地回信,
可是一听到请客,随便就像‘叫条子’开堂,而且随便什么都肯吃,只要男人家送她??
在若干女性们身边挂起走的,是什么?是西装架子、钱包包??
社会上,家庭里,充满了这许多女性??为什么女子们这么‘慌’??”
他这样向一个女子公然侮辱女性,想要博得我的同情,做梦!

然后,正题来了。
我一直怀疑他收到我退回的信没有,这才恍然大悟。
他接到了,而且大骂我一顿。

“最初简直是愤怒———你知道我那野马脾气。
花了好大力,才压平下来,复归静智??可是那不过是一封平常的同学间的信,请求友谊的信———我还没有向你求爱呀!
如果有这么个冒失鬼,胆敢向高贵的你求爱,那么打回票是太客气了———你还可以有更不礼貌、更不容情的拒绝??
原来我等了近一年,考虑了快一年,一切都是错!
错!我不该这么坦白,这么冒昧地把自己剖露在一个不相识的女子面前!
爽性我写了,给一位天真无邪的、不识一字、更看不懂我的意思的乡下女孩子看倒好??
我对你的敬意、对你的‘好人’的信念,因你一上来这次不礼貌的行为而动摇了———可是我马上就抓住自己??
你也许没有我理想中的天神似的女子那么勇敢、坚贞、贤明,乃至于泼辣,但无论如何,我敢相信,你还没有那时下习气的庸俗、卑贱,加上愚蠢??
说学业,说体格,说节操,说志趣,说一切,你眼前所见到的,难道不配做你一个普通的朋友,不配得一点应得的如份的友谊———最低的对人的礼貌???
难道我还不够崇敬你,不够爱慕你,一切都为你,无时无地心中没有你!
真的,说来不好意思,我宁愿侍从你,不愿侍从任一大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迷了心?发狂想?你有什么好处?更给了我什么?
什么叫做美?美是无内无外,内外混然合一的。
美是外面的,内而外,内外交融的??
你还算聪明、活泼、谦恭,那不待言。
所谓坚贞、贤慧,乃至泼辣,那还不是一年两载所能验看出来的。
一句话恕我狂妄,还够得上做我的朋友??”

一点不错,确是狂,狂得忘乎所以。
这简直是强迫别人和他做朋友,天下竟有这样的狂生!
下面一页写了些生活事,最后郑重地请求我回信。
底下署名:“你忠实的谢青春。”

我看过了,显然,平静的心境给搅乱了。
说不出是生气还是什么,但我一想不值得为这生气,就不管它了。
我将它交给爹爹,自己洗澡去了。

等我洗过澡,看见爹爹气得要命,他说:
“该死,这东西,简单是个鬼!
前半是恐吓,后半是侮辱,恐吓侮辱,就是这四个字。
这封信不可以退回,等我拿它交给校长看,
看看现在学校里有这种学生!让他去对付。”

他气得这样,我觉得也太过。
但却因此引起我无限的灰心失意,
我觉得人类整个是坏的,无可救药的。
人的心里有毒腺,不断溢出毒液。
整个人类的历史是罪恶的记录。
未来更是没有希望。

妈妈和我争论,说我不应该想得这么空远。
现实摆在面前,我既生为人类,就该守己尽职,做一个好人。
尽管他人坏,我把自己做好了就够。

我们讲了很久很久,我渐渐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