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01月01日
星期四
到山下去唱歌。
上午整理一些旧刊物,把要读的文章拆下来,订成一本。
下午去毛泽东处。我本打算在三四日内去会他,但觉得早一天结束早一天好,因为我去信约过。他的样子很疲倦,头发很长,脸色浮肿,没有光彩,他也许过于忙碌或者有病。起始我等在叶科长室,接着他亲自把我引到他自己的屋子。
“你的胳膊好些么?”我问他。
“好一些了。——你要读书了么?”他微笑着说。
“打算把共产党好好了解一番,因为是住在这里的。我今年预备把三分之二的时间作为读书和研究与搜集材料,三分之一时间写作。”
“很好。”接着他约略说了共产党基本政策:
“共产党是分三个时期:由五四到建党是预备时期;到1927年是发展时期;到1938年抗战前是内战时期。……对内统一战线,消灭反动者……武装斗争是共产党的特色,也是国民党的特色……中国的资产阶级比较是进步的……”
“关于这些大致我是知道些,只有关于江西一段我不很清楚,虽然看了一些书,还是不具体……你有工夫可以想想看,给我弄个书目……”
“我也是没办法的……他们中央研究院向我要材料,我也没有。”
“我是先预备理解骨干,而后再理解个别事实……一本中国近代革命史上载大革命时期共产党员有五十万,国民党有四百万,确不确?”
“哪里……缩小了十倍差不多。”
“共产主义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社会主义是各尽所能各取所值,新民主主义社会它的原则是怎样呢?我思索了……不能寻出一个具体的词儿……”他惊异地在我那摊开的提纲纸上看了一眼,显着沉思。“算半取所值怎样?”我说。
“新民主主义社会有剥削关系存在着……那就算半取所值罢……”他笑着说了。他的夫人也坐在旁边。他们的孩子病了,发烧四十多度,他显着很不安,走到门边。
“你不要惹他去哭啊!”他的夫人阻止了他,他又回来。
我们各人点了一支烟,又接着谈。我尽可能从各面缓和自己的语气,使对方不致感到拘束,因为这是自己的毛病。我接着顺序提出我的问题,他卧在沙发里勉强闭目听着。他的注意力是很勉强的。沙发上放着几部《红楼梦》。我的问题是:
[1]新民主主义的具体原则是什么?
[2]各社会决定的力量特征?
[3]共产党的内容和形式。
[4]我对将来国际战争看法:
A决战时间:明年六月间。
B国际战斗转国内战。
C苏德战争——苏能否进攻德内地?德国退却用意(1.转变战略切断英美苏联络。2.—面整顿自己,一面牵制苏联,系明年配合日本进攻苏联。3.镇压殖民地)。
D日美战争一第一步获得南洋各地,获得资源,牵制美英海军,压迫中国投降,进攻苏联准备。
E中日战争——配合南洋进攻实行中央突破法,双方压迫国民政府,引诱大地主资本家投降,加入轴心国,进行反共。
[5]一般观察:乐观方面,反侵略阵线由抽象到具体,由形式到内容形成。苏联的东西方红军单独作战,英美反攻,中国内部加紧团结,实行反攻,日本内部殖民地等革命进展。苏联以陆军为守,空军为攻,张学良可能仍任东北总司令。悲观方面,日本引诱压迫国民党政府投降,放弃汪精卫使中国转为国内战争,进攻苏联中部。德、意、日向英美利用其本质的动摇,让步,联合中立,加盟。
[6]征候;日本内部对汪政府底不满,重庆方面对苏联不出兵的借口,中国财阀被日本俘虏,边区的守兵不退。
[7]假设如此,边区有何办法?何处去?
[8]日本不进攻边区是为了牵制国共兵力。(他大笑)
毛的回答:
[1]苏联可以攻入德国。不待到德国境德国就要崩溃。因为德国内部困难因此次攻苏不下加深。
[2]今年六月间英美还不能反攻,日本即使占领南洋也不能攻苏联。
[3]国民政府向日本宣战了。“这是蒋介石几年来做的第一件好事!”他感叹着说。
[4]边区在边境上只有五万军队。“我向国民党的联络参谋说了:你们看出些什么吗?共产党并没有阴谋,只有阳谋,我下了命令了,如果何应钦不反共,我们也不反他,他反我们就反,他停我们就停。”’他对中国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从两面做了解释:“中国资产阶级比较起来是革命的,但也有反革命的成分。一九二七就是例证。小资产阶级虽然动摇,却不会反革命的。”
我看出他的精神今天是特别倦怠,预备走了。他使人感觉是:松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对一件事透彻地解释,有些地方虚无脉络。他是个轻他敏感的人。他不是哲人,学者,他是农民性的中国式的自然主义式的领导者,单纯的政治家。他的惟一长处大约就是能够在松弛里含孕着一种神经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现吧?我虽然觉得我们不容易更真实地剖透自己(有些不必要不可能),但我还要耐心来理解他。寻到他的规律性。虽然我已渐渐冷淡了去访他的兴味。
“疏懒性成”,他的样子很是如此,但不能根据这表面现象的。轻易下结论是危险的事。
我们又谈到读书=他说他赞成俞平伯。“写大观园的人是对大观园研究一番的……”我说,“所以我要对共产党研究一番啦。”我们全笑了。对于毛的讲话不应为其所许而认真。他常常是把一次话说过几次的。他大概对于我的自负和跋扈也有着不满,觉得我锋芒太露,因为他还不懂得我。他说他警戒了艾思奇、陈伯达等多读书少写文章。“摸来摸去总是那几张牌”。他也赞成像鲁迅似的,每篇文章至少要看三遍“至少要看三遍啊!”。也谈了一些中国通史,我说出了我的意见,一个政治家说话更不该乱说的,那关乎人民生命幸福。
毛和朱德全看不到一些锋棱了,这也许是他们的长处和短处,也许中国这样的社会只能产生这样的领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