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夏伊勒日记>19401201

柏林,12月1日

今天是周日,不用做午间播音,在我离开前就一些事情写上几句总结性的话。

一年半的封锁使德国感到很困难,但既没使德国人民处于饥饿边缘,也没严重影响纳粹战争机器。
这个国家的人民仍然吃得相当好。
饮食当然说不上特别好,美国人恐怕很难靠它生存,但德国人在19世纪已习惯于大量的土豆、卷心菜和面包,现在吃着这些食品仍然觉得不错。
他们缺乏的只是足够的肉、脂肪、奶油和水果。
目前,每周一磅肉和四分之一磅奶油或人造黄油的配给,虽然不如和平年代他们习惯的那样多,但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可能足以使他们保持身体健康。
富含维生素的水果十分短缺。
去年冬天的严寒对德国的水果收成具有毁灭性影响。
目前,苹果是市场上唯一能够见到的水果,并且是留给孩子、病人和孕妇们吃的。
去年冬天,我们从未见过橘子、香蕉,今年冬天也没见过。
同时,向部队和儿童发放了质量低劣的维生素片。
德国人民的确没有咖啡、茶叶、巧克力和水果。
他们每周只能吃一个鸡蛋,还有极少的肉类和脂肪。
但是,其他必要食品他们几乎都能吃到,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挨饿。

如果战争长期化,衣服问题也将日趋严重。
德国必须进口其所需的全部棉花和几乎全部羊毛,现在的服装配给制度完全建立在如下基础上,即全体德国人民都必须依靠现在身上穿着的以及衣柜里的衣服,直到战争结束和封锁解除。
纺织品的短缺不仅平民感受得到,军队也同样能感受到,今年冬天很难为全体部队发放足够的大衣。
希特勒不得不让他的劳动服务营的人员穿上偷来的捷克制服。
由数十万人组成的所谓托特组织承担着一般由我们的军队劳动营所干的工作,根本没有制服可以发放给其成员。
当夏季我看到他们时,他们都穿着破旧的平民服装。
德国人正拼命努力通过研制人造织物解决原料短缺问题,特别是企图用植物纤维素制造原料。
但是,我不认为目前能用木头研制的产品解决八千万人的衣服问题。

关于进行战争所必需的原料,形势是这样的:
德国人拥有充足的铁。
从南斯拉夫和法国可以搞到足够的铝土矿,能够提供生产大量飞机所需的铝。
铜和锡严重短缺,但从巴尔干半岛和苏联可能搞到足够的铜和锡,从而摆脱绝望的处境。

关于石油,主管石油事务的舍尔将军声称,他根本不担心。
当然,即使他担心,他也不会承认。
但是必须注意下述事实:

1. 德国空军绝对不需要进口石油。
所有德国设计和制造的飞机发动机都使用合成汽油,那是德国用国产煤炭制造的,目前年产约四百万吨,足够德国空军之需。
英国人可以通过轰炸将煤炭转变为汽油的炼油厂来威胁燃料供应。
他们也正试图这样做。
他们击中了莱比锡附近的卢那大型炼油厂和位于施德丁的另一个炼油厂。
但他们的攻击实在软弱无力,无法使炼油厂停产,甚至不能严重影响其产量。

2. 德国现在实际上获得了罗马尼亚油田生产的全部石油,至少在纸面上每年还可从苏联购买一百万吨,虽然我怀疑开战后苏联人是否真会交付这么多。

3. 当战争开始时,德国手头还拥有大量石油储备,攻占挪威、荷兰和比利时也获得了一大笔飞来横财。

4. 平民对石油的消费几乎减到零。
已不允许私家车和运货卡车行驶。
同时还禁止用汽油取暖。

我估计,至少两年内,德国仍拥有或能够搞到足够的石油,以满足军事需要。

关于英国对德国发动的空袭,它们的作用迄今为止仍主要是心理上的,可以让已经厌倦战争的平民切身感受到战争,消磨他们已经衰减的斗志,并且剥夺他们的睡眠。
经过六个月的空袭,炸弹所造成的实际物质破坏总体上说并不很大。
当然,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可能只有希特勒、戈林和最高统帅部知道,但他们是不会说的。
不过我想我们的看法还是公正的。
总体上说,鲁尔区遭到的破坏最大,那是德国重工业集中的地区。
如果该地区确实被空袭摧毁,那么德国将无力再继续作战。
但是,迄今为止,鲁尔区只不过像“被针扎了几下”而已。
我担心真实情况是,皇家空军的攻击并未严重影响德国军工生产。
对鲁尔区最严重的影响可能并非对工厂或运输体系的实质影响,而在于其他方面。
具体是两方面:
第一,由于工人们被迫在掩体里消磨了晚上的部分时间,数以百万计的工作小时被浪费。
第二,由于缺乏睡眠,工人们的工作效率下降。

除了鲁尔区外,汉堡和不来梅等德国港口,还有威廉港和基尔港等海军基地,遭到的轰炸最为猛烈。
但是,它们并未被完全摧毁。
毫无疑问,英国人炸得最凶的还是德国占领的海峡诸港口。
皇家空军在轰炸这些港口时需要飞的航程最短,因此可以携带更大、更多的炸弹。
奥斯坦德、敦刻尔克、加来和布洛涅的码头所剩无几。

空袭对柏林的破坏相对较小。
我估计,一个首次到柏林的人,即使在商业区和住宅区走上几个小时,可能也看不到一座被破坏的建筑。
大约只有不超过五百幢建筑被击中,而且由于英国人使用的是小型炸弹,这些房屋大多数在一个月内便整修一新并重新入住。
英国人的攻击主要集中在城郊工厂。
其中一些工厂当然曾被击中,但据我所知,除了两三座小工厂外,没有一座工厂严重受损。
位于柏林西北郊的大型西门子电子工厂曾被击中,有个别机械厂或仓库被炸。
但毫无疑问,该厂军品产量下降幅度在任何一天都不会超过5%。
最近,当我驱车围着该厂转圈的时候,厂子里面机器轰鸣,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遭到了任何破坏。

近六周以来,出于某些原因,英国人空袭柏林次数急剧下降。
这是个重大失误。
因为当英国轰炸机几乎每晚都来的时候,这个联系全德国的神经中枢的士气便显著降低。
我确信,德国人根本无法承受德国空军对伦敦所进行的那种轰炸。
必须承认,目前英国人还无法对德国采取类似行动;但是,他们当然可以每周有五六晚都派少量轰炸机过来,迫使柏林人待在地下室里。
这对士气的影响十分巨大。

为什么皇家空军没给德国造成更大破坏?因为英国人用于攻击的飞机太少,携带的炸弹重量也太轻。
对于轰炸柏林的英国轰炸机数量,中立国空军武官们的估计存在差异,但最可信的观点是每夜不超过三十架,一般在十五架左右。
在气象条件良好的夜晚,轰炸德国的英国飞机总数,大约在六十架到八十架之间。

英国轰炸机载弹量太少,是因为皇家空军飞机必须飞行很长距离,不得不携带大量汽油等油料。
轰炸柏林时,它们来回航程约为1 100英里。
美国制造的“飞行堡垒”可以装载更多炸弹飞往柏林并安全返回英国。
但迄今为止,我们还未听说或见过这种轰炸机。
因此,英国飞行员(他们当然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在柏林上空只有很少时间用于发现目标。
可能不超过十五分钟。
德国空军人员说,有些英国轰炸机往往因缺乏燃料而无法返回,不得不迫降在北海。

德国拥有多少飞机?我不知道。
我怀疑世界上知道此事的人不会超过二十名。
但是,我了解一些德国飞机生产的情况。
目前,德国每月生产1 500架到1 600架飞机。
德国最大生产能力为月产3 000架。
那意味着,如果拥有所有必需的材料,并命令所有相关工厂开足马力,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周七天连轴转,戈林可以使产量达到这个水平。
顺便提一句,自从战争开始后,德国没有扩建一平方英尺的飞机厂。
目前,戈林、米尔希和乌德特正拼命寻找一种新式战斗机,以便对新型喷火式战斗机和英国从美国订购的空中眼镜蛇式战斗机形成绝对优势。

经过一年半的总体战,德国人的士气仍然相当高。
还是让我们承认这一事实吧。
民众对战争并不热情。
从来就没有热心过。
经历过纳粹备战所带来的八年艰苦生活后,民众既疲惫又厌倦。
他们渴望和平。
对于和平并未如同承诺的那样于秋天到来,他们感到不满、抑郁、幻想破灭。
然而,当战争进入了第二个漫长、黑暗的冬季时,公众的士气还是相当高。
如何解释这一反常现象呢?必须记住三件事:

第一,德国人渴望了上千年的政治统一梦想终于实现。
希特勒实现了它,而哈布斯堡王朝、霍亨索伦王朝和俾斯麦都未能做到这一点。
在这个国家以外,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种统一是如何将日耳曼民族团结在一起,给予人民自信心以及历史使命感,并使他们忘却个人对纳粹政权、领导人及其野蛮行径的反感的。
同样,随着陆军和空军的重建,以及以世界上前所未有的规模、用极权主义的方式对工业、商业和农业进行重组,使德国人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
对于大多数德国人而言,强大本身就是目的,因为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变得强大就是一切。
这实际上是北方大森林中早期日耳曼异教徒那原始的部落本能的再现。
对于他们而言,粗野的暴力不仅是生活的手段,而且本身就是目的。
在唤醒日耳曼人内心深处的这种“鲜血与土地”的原始种族本能方面,纳粹要比现代史上他们的所有先驱都更为成功。
这也表明,基督教和西方文明对于日耳曼人生活和文化的影响仍然只是肤浅的。

第二,士气高涨还因为德国人民感到,他们在今年夏天为1918年的可怕失败报了仇,通过一系列的军事胜利终于为德国争取到了“阳光下的位置”。
今天统治欧洲,明天就可能统治世界。
德国人的性格是,或者统治别人,或者被别人统治。
他不理解在这个地球上人与人之间还存在其他类型的关系。
对西方世界产生了一定影响的希腊中庸之道,对德国人而言完全不可理解。
另外,大量的工人、农民、小商人以及大工业家都很清楚,如果希特勒的“新秩序”取得成功(他们现在对此很有信心),那将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将获得更多的奶与蜜。
至于获得这一切需要其他民族(捷克人、波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和法国人)付出代价,德国人根本不予理会。
在这一问题上,他根本不会有任何道德顾虑。

第三,促使德国人民全力支持一场他们并不热心而且宁愿明天就结束的战争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越来越害怕失败将带来的后果。
缓慢地但却是不断地,他们开始理解自征服奥地利以来,他们脚蹬皮靴的军队和盖世太保们在欧洲播下的仇恨种子有多么可怕。
他们开始明白,无论有多少德国人不喜欢纳粹政府,与它共同取得胜利总比德国再次失败好一些。
如果这次德国真的失败,届时《凡尔赛和约》也会显得甜蜜而合理,被毁灭的将不仅仅是德意志国家,而且还将包括日耳曼民族。
最近,不止一个德国人向我袒露了他们的畏惧心理。
如果德国失败,他们担心会看到满怀仇恨的欧洲人民——他们曾经被粗暴地奴役,他们的城市被无情地摧毁,华沙、鹿特丹和伦敦等地的妇孺被冷血地屠戮——将结成愤怒的复仇大军,闯进他们美丽而整洁的家园,将其夷为平地。
即使有人在屠杀中幸存,也必将饿死在这块完全荒芜的土地上。

不,这些德国人民,尽管被欧洲现代史上最寡廉鲜耻的统治者所压迫和欺骗,仍将在这场战争中走上一段非常漫长的道路。
只有当某一天,他们突然明白根本无法获胜,再加上同盟国提供放弃抵抗并不意味着毁灭的保证,才会使他们在战争一方完全被摧毁之前改变立场。

我们这些人曾经如此切近地观察德国局势,亲眼看到纳粹军靴蹂躏欧洲,亲耳听到希特勒歇斯底里的长篇攻击性演说,以至于发现自己很难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件。
我推测,促使德国走上这样一条肆无忌惮征服之路的原因,绝非像表面事实那样简单,即一小撮不讲原则的粗野暴徒攫取了这块土地的控制权,腐蚀了整个民族,并驱使其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当然这些也非常重要。
但我认为,还存在着更深层次的根本性原因。
不过,我也非常怀疑,如果没有希特勒这个人的话,事态仍然会发展到目前这个样子。

一个根本性原因是德国人民奇怪而矛盾的性格。
我们国内许多自由主义者喜欢说,纳粹主义对德国人民而言是一种很不自然的统治和生活方式,只是有一些狂热的、上次大战遗留下来的老古董们违背他们的意愿并将之强加于他们身上。
但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
的确,纳粹党从未在德国的自由选举中获得过多数票,虽然其得票接近半数。
但在过去几年中,纳粹政权所表达的是德国人内心最深处的一些东西,在这方面它的确代表了其所统治的人民。
德国人作为一个民族缺乏一种平衡性,而希腊人、罗马人、法国人、英国人和美国人则都具备这一点。
他们不断受到内心矛盾的折磨,往往感到无常、不满和沮丧,从而由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魏玛共和国在自由民主方面是如此极端,以至于德国人根本无法使其正常运作。
而现在他们又转变到极端的暴政,就是因为民主和自由主义迫使他们作为个体来生活,像自由人一样思考和做出决定,而在混乱的20世纪,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
几乎是充满喜悦地,也有些受虐狂的意味,他们转而支持极权主义。
后者使其摆脱了个人做决定、选择和思考的负担,并允许他们获得对德国人而言堪称奢侈的权利:
让其他人去做决定和冒风险,作为回报他们将高兴地表示服从。
普通德国人渴望安全。
他喜欢生活在一成不变的轨道中。
如果他的统治者能够保证这一点,至少是在目前这个发展阶段,他宁愿放弃独立和自由。

德国人具有双重性格。
作为个人,他会在周日清晨把自己的配给面包喂给蒂尔加滕公园的松鼠吃。
他可以是一个和蔼且体谅的人。
但作为日耳曼大军中的一分子,他又可以迫害犹太人,在集中营里折磨和谋杀同胞,通过轰炸和炮击屠杀妇女和儿童,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入侵其他民族的领土,杀死所有敢于抵抗者,奴役被征服民族。

必须注意,希特勒对血腥征服的狂热,在德国绝非仅限于他个人。
扩张的冲动,对土地和空间(即所谓生存空间)的渴望,长期以来就潜伏在人民内心深处。
德国一些最好的思想家在其作品中表达了这种感情。
费希特、黑格尔、尼采和特赖奇克在19世纪曾以此点燃德国人民的激情之火。
但是在我们这个世纪也并不缺乏继承者,虽然这些人可能在德国之外默默无闻。
卡尔·豪斯霍弗的书不断从印刷机中涌出,絮絮不休地向德国人的耳朵灌输如下格言,即如果他们的国家要变得伟大而且长盛不衰,就必须拥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他写的《权力和土地》《今日世界政治》等书不仅对纳粹领导人,而且对广大民众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汉斯·格林写的《没有空间的人民》也是如此。
尽管这部小说长达千页,仍在这个国家售出近五十万册。
另外,还有穆勒·范登布鲁克的《第三帝国》,是在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国前十一年所写。

所有这些作品都强调德国根据历史和自然法则,有权获得足够空间以完成其使命。
这些空间必须从别的民族那里夺取,大多属于斯拉夫人。
这些民族早已定居在那里,当时德国人还只是些强悍的蛮族。
但对德国人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
几乎所有德国人都怀有一个基本信念,即如果德国人想要的话,欧洲那些所谓“劣等种族”对于他们耕种并赖以生存的一小块土地,或者辛辛苦苦建立的城镇都不拥有绝对权利。
正是这种信念对欧洲现状的形成要负部分责任。

正是阿道夫·希特勒这个邪恶的天才唤醒了这种基本信念并使其成为现实。
现在,正是这个非凡而可怕的人,使德国很有可能实现这个梦想。
开始是德国,然后是世界,都严重低估了他。
这是个可怕的错误,开始是德国,现在是世界,已经开始明白这一点。
今天,对于绝大部分德国人而言,他已经成为德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统治者。
他甚至在死前就已成为一个神话、一个传说,几乎就是上帝,具有日本人赋予其天皇的那种神性。
对于许多德国人而言,他是遥远的、不真实的、几乎是超人类的。
在他们看来,他是一贯正确、绝对可靠的。
他们就像历史上许多民族称呼其各自的神那样说:
“他总是正确的。”

尽管有许多相反的报道流传国外,但他确实是今天德国唯一的和绝对的主宰,不能容忍任何人的干预,很少咨询也几乎从不理会那些胆战心惊的副手们的建议。
他周围的人都很忠诚,也很害怕,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
他没有朋友,而且自从1934年大清洗后,他的追随者中没有一个还敢用亲切的“你”来称呼他。
戈林、戈培尔、赫斯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只称呼他:
“我的元首。”
他过着孤独的、受到严密保护的生活,而且自从战争开始后他所在的地点便由希姆莱负责严格对公众和外界保密。

现在他很少与主要助手们共进晚餐,宁愿更为轻松地与早年“斗争”年代的纳粹党亲信们待在一起。
这些人包括威廉·布鲁克纳,他的副官;赫斯,他的首位私人秘书,也是这个世界上他完全信任的人之一;马克斯·阿曼[37],世界大战时他的军士长,现在被他任命为利润丰厚的埃耶出版社的负责人。

纳粹世界中真正的大人物,戈林、戈培尔、里宾特洛甫、莱伊和军方领袖,一般是在白天约见希特勒,或是在晚上吃完晚饭后,那时他往往会邀请他们在私人放映厅看电影。
希特勒酷爱看电影,包括好莱坞的电影。
他最喜欢的两部电影是《一夜风流》和《飘》。

赫尔曼·戈林绝对是德国的第二号人物,也是在希特勒死后唯一能够维持当前政权的纳粹分子。
这个肥胖的、挂满勋章的帝国元帅,在民众中享有的声望仅次于希特勒。
原因则恰恰相反。
希特勒是遥远的、传奇的、模糊的和神秘的人物,戈林则是一个不太正经的、朴实的、欲望强烈的、有血有肉的人。
德国人喜欢他,是因为他们能够理解他。
他有着普通人的缺点和品德,民众对这两方面都很欣赏。
他像孩子一样喜欢军装和勋章。
他们也喜欢。
他热爱美食美酒,饭量堪比高康大。
他们也是。
他喜欢炫耀宫殿、大理石客厅、宽敞的宴会厅、华丽的服装和穿制服的用人。
他们也喜欢这些。
尽管戈培尔竭力在民众中煽动对其竞争对手的不满,但他们对戈林这种稀奇古怪的、中世纪式的、开销高昂的生活方式并未显示出丝毫的嫉妒。
可能,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自己也很想过上这种生活。

希特勒副手中再没有其他人拥有能够维持纳粹统治的声望、力量和能力了。

希特勒总是希望他的被保护人赫斯能够成为其继承人,在遗嘱中将赫斯排在戈林之后。
但是,赫斯缺少领袖所需的力量、雄心、动力和远见。
戈培尔一般是作为第三号人物,但自从战争开始后便有些失势,部分是因为他被军方和秘密警察挤到了一边,部分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他把宣传工作搞砸了。
例如,在“施佩伯爵号”袖珍战列舰自沉前一天,他却命令报纸、电台庆祝胜利。

戈培尔作为德国第三号人物的地位已经被海因里希·希姆莱所取代。
这是个态度温和的小个子,看上去像个与世无争的乡村教师,但是他的无情、粗暴和组织才能已经使其在第三帝国内部占据了一个显要职位。
他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将盖世太保变成了一个可以监视国内生活各个角落的强大组织,为希特勒和政治家们提供了监视军队动向的“眼睛”。
希姆莱是希特勒副手中唯一对所有德国和被占领区公民拥有生杀大权的人,很少有哪一天他会不运用一下这种权势。
你每天都能在报纸背面发现一些小小的告示:
“党卫军领袖希姆莱宣布,汉斯·施密特,德国人(或拉迪斯拉夫·库托夫斯基,波兰人),因拒捕而被击毙。”

在希特勒周围还有两位“大人物”,约阿希姆·冯·里宾特洛甫和罗伯特·莱伊博士。
里宾特洛甫,一个虚荣而自负的家伙,无论是纳粹党还是公众都不喜欢他,但由于在慕尼黑猜中了英法意图而得到元首的信任。
而戈林则猜错了,导致其地位暂时有些下降。
事实上,1939年9月里宾特洛甫猜错了,当时他向希特勒保证英国不会开战,但不知为何并未影响他在总理府的地位。
最近,希特勒将其称为“第二个俾斯麦”,虽然像戈林这些讨厌里宾特洛甫的人对此并不理解。

罗伯特·莱伊博士负责纳粹党组织和德国劳工组织,是个态度强硬、喜欢叫嚷、经常酗酒、十分能干的行政官员,狂热忠诚于他的主子。

这些人,包括戈林、希姆莱、赫斯、里宾特洛甫和莱伊,构成了希特勒周围的“五巨头”。
他们被召来商议事情。
除戈林以外,其他人在提出建议时都非常小心且有些拘谨。
在任何时候,都是由希特勒做出决定。

在这个等级体制中,还有一些地位稍低的官员。
其中一些是被赋予重要工作的纳粹头目,另外一些则是因为希特勒认为他们是能干的技术专家而占据了一定地位。
最重要的有:
瓦尔特·达雷,一位能干且富有进取心的农业部长;伯恩哈德·鲁斯特,他作为教育部长颠覆了德国教育制度,并使学校教育水平下降;威廉·弗里克,一名职业公务员,他获得内务部长的职位,是因为背叛了巴伐利亚州政府,他曾是其中一名终身官员;瓦尔特·冯克博士,他在赶走沙赫特博士后成为帝国银行行长和经济部长;托特博士,一位非常出色且富于想象的工程师,他为希特勒建造了宏伟的高速公路网和“西墙”防线。

阿尔弗雷德·罗森贝格是希特勒早年的精神导师,一度也是纳粹党内要员之一,但现在已经完全出局,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党内都无足轻重。
他太爱好幻想,完全不切实际,在纳粹党内的丛林式斗争中惨败给那些更为粗野的纳粹要员。
自从1939年8月纳粹与莫斯科结盟后,就很少再听到罗森贝格的声音,当时只有他一人对此事表示反对。
为了安抚他,希特勒给了他一个非常响亮的头衔:
负责监督民族社会主义运动的元首特派专员。
他还继续担任希特勒的《人民观察家报》的编辑,虽然他对报纸的出版政策并无多少发言权。

尤利乌斯·施特莱彻一度是这个国家中的一股邪恶力量,他的马鞭曾经使整个法兰克尼亚都感到恐怖。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由于经济上不干净,他已经退出政治舞台。

如果说政治决定由希特勒做出的话,应该注意的是,在军队事务上也由他来定调子。
冯·布劳希奇将军,这位能干但并不卓越的陆军总司令,偶尔会大声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但并不经常。
凯特尔只不过是希特勒与总参谋部之间的联络官而已。
总参谋长哈尔德将军可能是军队中最有头脑的人,但希特勒却根本不信任他。
在组织大规模战役方面,希特勒只愿意进行由他本人亲自确定战略战术的探讨。
冯·赖歇瑙将军本人亲口告诉我这是实情,但我仍然有些怀疑。
但无论如何,在下次打击的地点和时间问题上,毫无疑问是由希特勒做出决定的。
他的主要军事顾问是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希特勒本人的军事参谋部负责人,在军队中影响非常大,但在德国公众中则默默无闻。

在这些散漫做出的结论中,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希特勒是否正考虑与美国作战?我曾就这个问题与许多德国人进行过长时间的争论,而且这里的不少美国人也就此进行过长期而认真的思索。
我深信他的确在考虑对美作战,如果他在欧洲和非洲获胜,最终必将发动对美战争,除非我们准备放弃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使自己在他的极权主义体系中扮演一个驯服的角色。

对希特勒而言,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上,没有足够容纳两种生活、政府和商业体系的空间。[38]

出于这一原因,我想他也会进攻苏联,甚至可能在解决美国问题之前。

这不仅仅是极权主义和民主生活方式之间冲突的问题,同时也是希望统治全世界的泛日耳曼帝国主义与地球上大多数其他国家希望保持自由独立之间的冲突。

只要英国坚持抵抗,希特勒德国就永远无法统治欧洲大陆;同样,只要美国仍然无所畏惧地挡在路上,希特勒德国也永远无法成为世界主宰。
这是两种力量之间长期的、根本性的冲突。
这种冲突,就像两个快速地、无情地飞越天穹的星球一样,迟早要撞到一起。

事实上,这场冲突的到来,可能要比国内所有美国人想象得还要快。
有一天,在与最高统帅部一名军官讨论这个问题时,他的话多少使我有些震惊。
他说道:
“你认为罗斯福可以选择对美英最为有利的时机参战。
但你有没有想过希特勒,一位选择时机的大师,可能也在选择与美国开战的时机,他认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时机?”

我必须承认从未想过这一点。

据我所知,希特勒和最高统帅部不会考虑在今后几个月采取相关行动。
他们仍然认为,可在美援产生效果之前,迫使英国屈膝投降。
他们现在议论,最晚将在明年仲夏时节赢得战争胜利。
但高层官员中有少数人认为,如果希特勒对美宣战(迄今为止他还从未宣过任何战),他可以获得决定性的好处。
第一,这将成为广泛潜伏在美国国内的数千名特务发动大规模破坏活动的信号,这不仅将打击美国民众的士气,也将使运往英国的物资大幅减少。
第二,如果真的宣战,他们认为,我们的陆军,特别是海军,出于对日本可能采取行动的防范(根据三国协定它必须对美作战),将把所有战争物资都保留在国内,而这些补给原本可能运往英国。
第三,他们相信,这将使美国内部摩擦进一步加剧,孤立主义者将指责罗斯福应为事态负责,正如他们指责他应为三国协定负责一样。
这第三点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德国对美宣战将在十秒钟内摧毁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情绪。

林德伯格及其朋友们嘲笑德国可能会进攻美国的想法。
德国人则欢迎他们的嘲笑,并希望更多美国人也加入嘲笑者的行列中去,正如他们曾鼓励林德伯格在英国的朋友们嘲笑德国会进攻英国的想法一样。

德国究竟会如何进攻美国呢?我并无关于德国军事计划的权威资料。
但是,我听说德国人提出了如下几种可能性:

如果他们得到全部或部分英国舰队,或者有时间在欧洲造船厂(其总体造船能力要远远超过我们)建造一支足够强大的海军,他们可能会试图摧毁我们位于大西洋的那部分舰队,其他美国舰队则被日本牵制于太平洋。
完成这一任务后,他们就可将一支陆军和空军分阶段运过北大西洋,开始时以冰岛为基地,随后是格陵兰,然后是拉布拉多群岛,紧接着是纽芬兰岛,最后顺着大西洋沿岸南下。
当基地逐渐西移后,庞大的空军也可逐步深入,开始朝美国接近,随后进入美国境内。
这听上去有点像天方夜谭,但在目前阶段我们并无足够的空军抵御这一行动。

大多数德国人对于横渡南大西洋更有信心。
他们认为德国将拥有法国的达喀尔港,再以此为跳板到南美洲。
他们也认为美国舰队主力将在太平洋作战。
从达喀尔到巴西的距离,要比从汉普顿罗兹到巴西近得多。
以这个非洲港口为基地的德国舰队能够在巴西领海作战。
而且这片水域距离美国太远,以至于美国舰队无法发挥作用。
由达喀尔出发的运输船队,要比由美国出发的运输船队更快抵达巴西。
由巴西、阿根廷境内数十万德国人组成的第五纵队,将使这些国家试图组织的防线陷入瘫痪。
这些德国人认为,这样便可轻松夺取南美洲。
而一旦到了南美洲,这场战斗就算获胜了。

[37] 阿曼还是帝国新闻协会的主席,实际上统治着德国的新闻报纸。通过埃耶出版社及控股公司,阿曼还在经济上控制了德国大部分重要报纸。

[38] 他在1940年12月10日的演讲中公开承认这一点。他对极权世界和民主世界进行了对比,并且说道:“我们永远不可能与那个世界和解。……其中一个世界必须被粉碎……这是两个世界,而且我相信其中一个必将被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