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琛,5月21日
今天,终于来到真正的前线,首次目睹了战斗场面,是在比利时西部斯海尔德河地区。
这是自去年9月我在波兰格丁尼亚观看战斗后所看到的第一次实战。
驱车上前线途中,我们再次经过鲁汶城。
令人吃惊的是,有这么多人已经返回。
农民们运来了食品。
在一条成为废墟的街道上已经建立了一个小菜市场,令我们十分惊讶。
到布鲁塞尔后开始向南走,我们沿着公路向图尔奈前进,该城仍然掌握在盟军手中。
在位于滑铁卢西南数英里的蒂比兹,再次发现最近交战的痕迹。
街道两边的房屋都被炸毁,到处是冒着青烟的废墟。
迄今为止,我想,这场战争都是沿着公路进行的,这是两支摩托化军队之间的较量。
几乎所有城镇都被全部摧毁,至少也被摧毁了一半。
但是附近的田野却丝毫未遭破坏。
返回家园的农民已经开始收割庄稼。
大约中午时分,我们抵达昂吉安,遂即前往赖歇瑙将军的司令部,他是第6集团军司令。
指挥所位于离城不远的城堡中。
在通往城堡的园林里,到处都架着高射炮。
在比利时和法国乡间,随处可见这种文艺复兴风格的城堡,四周的园林和草地郁郁葱葱,非常凉爽。
我在战前曾偶尔见过几次赖歇瑙。
他在阳台上欢迎我们,像往常一样皮肤黝黑,动作轻快,一只眼睛上永远夹着单片眼镜。
他以一种典型的、德国式的精确和令人吃惊的坦率,相当深入地介绍了作战情况,并不时停下来回答问题。
根据采访时的笔记,我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写了一条简略的电讯稿。
内容如下:
“尽管迄今为止德国人十分成功,赖歇瑙对我们强调说,目前的战斗还只是一次包围行动而已,决定性的战斗还未进行。
“‘那么将会在何时何地进行呢?’我问他。
“‘具体地点,’他笑着答道,‘部分将取决于敌军的行动。
具体时间以及持续几天,我宁愿让未来去做回答。
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记住,滑铁卢战役的序战持续了几天之久。
而滑铁卢的决定性战斗八小时内便决出胜负。
’
“赖歇瑙承认,‘如果魏刚决定顽强抵抗,德军的前进速度现在可能会减慢。
我们在发起战役时充满自信。
但是我们不抱幻想。
我们知道,前面还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
“赖歇瑙说,迄今为止德军的损失相对较少,伤亡人数约相当于敌方战俘的十分之一。
根据最新官方数字,战俘约有十一万人,不包括五十万投降的荷兰军队。
“有人问,德国步兵是如何迅速渡过河流和运河的,我们看到盟军几乎炸毁了所有桥梁。
“‘大多数情况下是乘橡皮艇渡河。
’他说道。”
我还简略记下了赖歇瑙所讲的其他内容:
“希特勒的确是在司令部里直接指挥德军。
比利时境内被炸毁的桥梁和道路,大多数是法国爆破手干的……我曾在一天内沿着前线驱车行驶一百五十英里,却未发现一次空战。
我们对于盟军根本未试图炸毁马斯河和阿尔伯特运河上的桥梁当然也感到惊讶。
英国人只是在白天做过一次尝试。
我们击落了十八架飞机。
但是,英国人无疑企图保存其空军实力。
至少我的印象是如此。”
而且我得到的印象是,这一点让他感到相当烦恼!
与赖歇瑙的谈话记录还有:
“英国陆军在比利时有两个军,大部分是机械化部队。
比利时人防守北部地区;英国人防守中部和南部地区……我们遇到过一个摩洛哥师。
他们作战勇敢,但缺乏耐力,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开始几天,最艰苦的战斗发生在阿尔伯特运河一线。
后来则是在代尔防线,特别是在那慕尔西北的让布卢。”
然后,双方又进行了一番问答。
将军的情绪几乎可以称得上快活。
他既不紧张,也不担忧,从容不迫。
你可能会奇怪:
“难道这些德国将军根本没有感情?”因为,毕竟他是在一场重要战役中指挥一支庞大的军队啊。
沿公路再向前走几英里,有两百万人正试图杀死对方。
他是其中几乎一百万人的指挥官。
这位将军微笑着,得意扬扬地对我们说再见。
“我刚刚下令准许你们去前线。”
他说道。
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你们可能会遭到射击。
但你们必须冒这个风险。
我们都一样。”
他把我们交给了副官,后者请我们喝了一瓶非常好的波尔多红酒,无疑是从下面酒窖里拿的。
然后便出发上前线。
不久,我们便听到远方沉闷的炮声。
我们正在前往阿特的路上,我查看了地图,发现它离仍在盟军手里的里尔很近,恰好处在里尔与布鲁塞尔两地中间。
现在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战斗就在正前方进行。
红十字救护车越来越频繁地掠过我们的车队。
村庄街道上飘来死马的臭气。
在公路旁边的原野上,牲畜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显然是被炸弹或炮弹炸死的。
接近阿特后,我们绕了点路,经过一条景色优美的乡间小路。
此时,一位不久前还是威廉街官员的中尉站了起来,摆出拿破仑的姿态,站在汽车前座上,向我们大幅度地打着手势,一会儿要我们拐弯,一会儿又要我们停车。
司机们都是士兵,说他在兴奋中打的那些手势毫无意义。
司机们都笑个不停……但是这位中尉显然是闻到了战斗的血腥味,虽然我们离前线还有些距离。
突然,我们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全是由一支法军混合纵队造成的,他们遭到了德机的空袭。
在狭窄的道路上,躺着一打被骄阳晒得臭气熏天的死马;还有两辆法国坦克,它们的装甲像手纸似的被穿透;另外还有被遗弃的一门150毫米榴弹炮和一门75毫米榴弹炮。
几辆卡车显然是在极度匆忙中被遗弃的,四周散落着不少器具、外套、衬衫、大衣、钢盔和食品罐头,还有写给家中妻子、女友和母亲的信件。
我注意到,公路边有一些新坟。
每座坟上都插着一根棍子,上面挂着顶法国钢盔。
我捡起了一些信件,想着有一天可能会将它们寄出或捎给收信者,可能还会说明一下当死亡来临时,那最后的地点是什么样子。
但这些信件既无信封,也无地址,甚至连姓氏都没有。
上面只是潦草地写着:
“致我亲爱的杰奎琳”,“致我亲爱的妈妈”,等等。
我粗略地看了其中一两封信。
它们一定是在出发前写的。
内容包括军队生活的无聊和如何在巴黎焦急地等待下一次休假。
在晚春骄阳照耀下,那些死马发出的恶臭令人无法忍受,虽然已经有人向上面喷撒了石灰。
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我们途经一个非常小的村子。
五六所农舍位于一条小路与公路的交叉路口。
牛在草地上吃草。
猪在场院里长声尖叫。
它们都饿了,农舍里空无一人。
奶牛有几天没挤奶了,它们的乳房都胀痛了。
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听见火炮射击声。
我们沿着遍布灰尘的道路加速前进,经过无穷无尽的德军车队,上面装载着兵员、弹药、至关重要的汽油以及各种型号的火炮。
在勒兹附近的河流(也可能是运河)上的桥梁被炸毁,但是德国工兵已经修建了一座应急桥梁,我们就从这座桥上过了河。
勒兹城里挤满了车辆和部队。
整个街区的房屋都被炸成碎片。
有些房屋还在冒烟。
在一个漂亮的小广场,我们停车休息半小时,周围有一座教堂、一所学校和市政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政府机构。
学校已被改作红十字会的救护站。
我漫步走了过去。
救护车排列在那里,等待着将伤员送下车,伤员约有七八位。
甚至在处理伤员问题上,也体现着同样的、机器一般的、不受感情左右的组织性。
既不激动,也不紧张。
甚至伤员们似乎也在这个公事公办的巨大机器中称职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他们既不呻吟,也不说话,更不抱怨。
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弄到了一点吃的东西,一块黑面包上抹了一些罐装蔬菜炖鱼肉。
随后,便出发上前线。
在我们动身前,带队军官警告说会有危险,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服从其命令。
此外,还解释了如果盟军飞机到来或法军炮兵开火的话,应如何迅速扑到地上并平趴在那里。
当我们前进时,一行人开始感到有点紧张。
我们向北进发,与前线保持平行,然后又向回走约五英里到龙瑟,迅速穿过这座城市,再向北到斯海尔德河,两军正在那里激战。
步行的步兵,这几乎是我们首次看到他们步行,沿着通往斯海尔德河的各条道路进行部署。
令人惊叹的是,橡胶轮胎的150毫米重炮由拖拉机牵引,以四十英里的时速拖到一座小山边。
能够如此迅速地牵引重炮,不知是不是德国的一个军事机密?最后,我们停了下来。
在公路右边一座果园里,隐蔽在果树下的150毫米炮兵连正在猛烈开火。
现在,我们可以清楚看到斯海尔德河谷,并能观察对面山坡上的情况。
火炮射击声震耳欲聋,一秒钟后你就能看到远处山坡上炮弹爆炸冒出的白烟。
一名军官解释说,他们正在炮击敌军阵线后方的道路。
你可以通过炮弹的白烟,看出河谷对面曲折的道路。
我们下了汽车,但立刻有人命令我们回去。
有人解释说,我们太暴露了。
在那里,敌军飞机或炮兵可能会击中我们。
于是,我们又开车返回一段距离,然后再向西开,爬上一座比炮兵阵地更为偏西的小山,后者现在位于我们后方,炮弹从上方飞过。
这是个炮兵观察所,位于山顶树林里。
我们坐在山坡上,透过遮掩的林木,观察前线情况。
但是,效果很不令人满意。
实际上,能看见的东西很少。
你无法看清步兵或是他们正在干什么。
一名军官解释说,他们正在下面沿岸一线进行战斗。
盟军仍然据守着两岸,但正在撤过斯海尔德河。
唯一可以看到的步兵战斗迹象,就是德军炮兵弹幕开始向前推进。
然后便停住了。
随后又再次开始炮击离我们更近些的地方。
你可以看出对方发动了反攻,而德军必须在炮兵弹幕掩护下再次开始进攻。
一位来自威廉街的老军官坚称,他可以看到步兵的行动。
我拿起望远镜来,但还是看不到步兵。
从斯海尔德河对岸山坡炮弹爆炸冒出的白烟,你可以看出德国人正对敌军后方交通线进行猛烈炮击。
通过望远镜,你可以看到德国人是如何沿着曲折的道路进行炮击的。
过了一会儿,一大片炮弹爆炸形成的烟雾,便在远处山坡上弥漫开来。
迄今为止,我们还未听说过炮兵在德军神奇的快速推进中所起的作用。
施图卡的战绩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但是显然,德军的机械化炮兵部队能够以四十英里的时速迅速部署到挺进中的坦克部队后方,无疑也发挥了巨大作用。
盟军可能根本没有想到,炮兵机动速度会这么快。
在我们周围,德国人现在正以150毫米榴弹炮和105毫米榴弹炮射击。
炮击声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震耳欲聋。
可能已经慢慢习惯了。
一名年轻士兵走了过来,试图对我们进行宣传。
他很随意地说,英国人昨晚进行了反攻,最远攻抵我们所在的这片树林,并裹胁走了当地所有平民。
我们大多数人对此不感兴趣。
我估计,如果英国人的确进行了反攻,并回到这里待了一个晚上,那么大多数平民很可能是出于自愿跟着英军撤退的,以避免落入德国人之手。
甚至我们一行中的意大利人都讥讽地笑了。
我注意到,前线上空整个下午都盘旋着两三架德国侦察机,显然是在校正炮兵射击。
它们毫无顾忌地以巡航速度在战场上空慢吞吞飞着。
但盟军方面并无飞机校正其炮兵射击,他们只是向德军前沿阵地进行概略炮击而已,并未有意压制德军炮兵,实在是很奇怪。
单单是缺乏炮兵校射飞机,就会使盟军处于极端不利的地位。
实际上,我们整整一天也未看见过一架盟军飞机。
我们曾经遇到过一两次空袭警报,但最后并无飞机露面。
英法现在正为其忽视空军的犯罪行为付出代价!
伴随着火炮的不断射击,下午渐渐过去。
我们附近的炮兵得到命令,需要前进至新阵地。
立刻,在周围树林中,我们此前根本没有察觉的士兵和汽车已经做好了准备。
士兵们扔掉了将他们几乎完美地伪装起来的树枝,并开始准备出发。
我们最后看了一眼斯海尔德河谷,以及河对岸炮弹爆炸冒起的烟尘。
可能,这一切对于周围的德国军官而言,都有着明确的含义。
每发呼啸而去的炮弹都有着特定的任务。
冲下公路的每门炮和每辆车,都将前往其指定阵地。
数千门火炮进入数千个阵地。
战场上的这些景象,在我看来是一片混乱,但实际上却展示了一部保养良好的战争机器是如何运作的。
我们驱车赶回布鲁塞尔。
德国俯冲轰炸机掠过头顶,去做它们午后的“功课”。
在布鲁塞尔,德国战斗机和轰炸机威慑性地飞越城市上空。
德国人在以他们的方式震慑民众……
我们抵达亚琛时,已是午夜时分。
在马斯特里赫特,德国人正等着英国轰炸机到来。
在离修好的桥梁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一名士兵命令我们停车。
所有灯光都必须熄灭。
我们借着月光,驱车过桥。
今晚几乎是满月,月色可人。
再驶出四分之一英里后,一名士兵又叫我们停车,告诉我们可以打开暗光灯。
效率真高!
我们一行中的大多数人对布鲁塞尔进行了第二次“抢劫”,但又担心德国人会拿走他们的战利品。
他们在荷德边境仍然保留着海关关卡!
还好德国人并没这么干。
时间太晚了,以至于不能播音。
于是,我打算写一篇播音稿,用电话告知柏林方面,再用电报发往纽约,由那里的电台播音。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写稿子,英国轰炸机便飞临亚琛上空。
这次我们并不住在阁楼,而是在顶楼下面一层。
我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一楼餐厅写播音稿。
各种口径的高射炮几乎不停地射击。
你不时会感到炸弹的冲击波并听到爆炸声。
我们的小旅馆离车站约一百码。
英国人显然试图轰炸火车站和机车场。
你可以听到大型轰炸机的轰鸣声,有时也可以听到德国夜间战斗机的嗡嗡声……
凌晨1点20分,我打通了电话。
由于高射炮射击声和炸弹爆炸声,我几乎无法使对方听清我的声音。
在写稿子的时候,我还记下了空袭的情况:
夜间12点20分,高射炮开火;
12点40分,空袭警报拉响;
12点45分,附近的重型高射炮突然开火;
12点50分,德国战斗机的机炮射击声;
1点左右,车站附近的轻型高射炮开火;
1点15分,空袭仍然在进行。
此次空袭持续了四个小时,直到凌晨4点才结束。
给柏林打完电话,我感到有些疲倦,便上床睡觉,几乎立刻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