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06月25日
前天夜里鹿地夫妇来,我们谈得很畅快。我们计刺着明年(待我写完《第三代》之后),一同到西北去,徒步旅行,像吉卜赛人一样,唱歌,卖药,变戏法……我为这计划很兴奋。
仅仅做了一个人,这没什么稀奇,因为这是人的本分。除开做人以外,还要做人的事情(就是使人类向上)这样做得越多的人,他做了比千百人还要多,这就是他的伟大!
在艺术品里,如果感情不能控制,随处浪费着,那它就要失却了艺术的效果。艺术是锻炼感情,像一只箭一样,要集中鉴赏者的心结,使他不能躲避,也不能拔出。
艺术是不能讨好人众的,但是却不能没有人众。在制作的时候,是可以忘了人众的,可是制作之先是不能不想到人众的。制作以后也不能知道这制作品所获得的效果如何的。
我要开始写《第三代》了,虽然准备的情绪还不充分,但是却只能在这不充分中开始试验着。
不工作是感到空虚的。
《10月15日》出版了,自己把每篇文章又重读了一遍,觉得自己连用文字的能力确是有了进步,无论文法或字句,全没有什么疵。文章内容也全很结实。可是吟说她对这本书全不喜欢。我想这是她以为她的散文写得比我好些,而我的小说比她好些,听以她觉得我的散文不如她。这是自尊,也是自单的心结吧。
她近来说话常喜欢歪曲,拥护自己,或是故意拂乱论点,这是表现她无能力应付一场有条理的论争。我应该明白她的短处(女人共通的短处——躁急,反复,歪曲,狭小,拥护自己……)和长处,鼓励她的长处删除她的短处有时要听取她,有时也不可全听取她。只是用她作为一种参考而已(过去我常要陷于极端的错误)当你确实认清了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过去有的地方实在愚蠢好笑。
前天为了一句词句的争执:
我从外面网来,用杯子喝着水,她写了一句形容词问我,我说出我的意见:
“若是我写我就不这样写了,我要写'水在杯子里动摇着,从外面看去,就像溶解了的玻璃液,向嘴里倾流……’你那句:
‘他用透明的杯子喝着水,那就好像在吞着整块的玻璃。’”
她和我争执着说她的句子好,我说,那近乎笼统的,直觉的,是一种诗式的句子,而不是小说,那是激不起雒者的感觉的。我们很大的声音争执着,像过去争执一样,不过我却少动气了。
鹿地夫妇来,我们提出理由,鹿地这样写:
“两者都好=前者有客观的正确,古典的优点;后者有感觉主义的新鲜。后者如果没有感觉主义的新鲜的基础,就一篇小说,往往容易喷人在轻轻的不正确的表现。‘单的转写的现实性’,需成长一个心理的感觉的现象,所以你的文章有特色。然而这特色还不足,十分,表像的完成,所以恐怕他说不好的。”
接着吟在纸上写:
“我生气的原因,他说我抽象,他说自己现实。”
鹿地又写:
“二者都是现实的,然而,它的性质不同的,你们各自有特色,如果将二个作品那样地比较,是不对的。”
“一个感觉,经过心理的反映后,它成了心理的表像,这表像,不是柚象的,而是感觉的,是现实的。”
他这两句话是为了反驳我下面的两句话:
“前者——小说的,具体,客观性强。后者——诗的,抽象性,直觉性强。”就这样结束了,又转话到旅行。